工人们难得在如此近距离见到市长,虽然是副职,可是工人眼里没有多大的区别,大家七嘴八舌,反映了不少事情,这些事情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有许多捕风捉影之事,质量与昨天晚上工人代表的谈话差得太远。

侯卫东将昨天五点给工人们讲了,这才出了门。

张远征热情地给工人们倒水泡茶,在老邻居的一片恭维声中,他心里特别满足,送工人出门之时,道:“我们都是老邻居了,你们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侯卫东坐车朝市政府走,透过车窗,便发现不少工人模样的人走在大街上。

其实大街上工人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只是侯卫东关注点集中在绢纺厂身上,因此才会注意到街道上的工人。

黄子堤眼睛有些血丝,昨天疯了两次,让他累并快乐着,他仔细思考了绢纺厂的事情,当刘坤进来送文件之时,他吩咐道:“请侯市长到我办公室来。”

刘坤将牛奶倒进了瓷杯子,放在黄子堤桌上,道:“黄市长,喝些牛奶,这是阿姨交待的。”

放下牛奶,他走出了黄子堤办公室,并没有直接去通知侯卫东,而是坐到自己办公室给秘书科打了电话,道:“请通知侯副市长,到黄市长办公室来。”

接电话的人是市政府办的老员工胡强,他看了来电显示,朝着坐在对面桌子的任林渡道:“给主要领导当了秘书,连脾气也涨了,他的办公室距离侯市长的办公室,也就两个门的距离,还打电话让我去出通知。”

这两天,任林渡也受了刘坤的鸟气,他嘿嘿笑道:“这是有原因滴,刘坤和侯卫东在大学时是同班同寝室的同学,毕业后,刘坤的爸爸是益杨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他发展得比侯卫东要好,曾经在青林镇当过镇长助理,那时侯卫东还是白丁,在选举之时,侯卫东跳票当了副镇长,把刘坤挤了下去,这就是他官场生涯的起点。”

胡强听得楞楞的,道:“难怪刘坤要通知我去请侯市长,不过话又说回来,该认输就得认输,侯市长和刘坤已经完全是不同层次了。”

两人议论了几句,胡强这才出门去找侯卫东。他以前看到侯卫东只是一个抽象的领导,今天听到了任林渡的简短而准确的故事,侯卫东在他眼里就立体了许多。

胡强刚走回办公室,又接到了刘坤的电话,“黄市长在办公室等着,你去出通知没有?”

“刘科长,我已经出了通知。”

“那怎么还没有过来?”刘坤知道侯卫东还有挺利索的一个人,就有些怀疑胡强没有及时通知。

“我已经出了通知,侯市长为什么没有过去,这是领导的事情,我们当下级的怎么好去催促。”

刘坤放下电话,准备亲自去通知侯卫东,就见到侯卫东手里拿着笔记本走了过来,两人在走道上面对面相遇,刘坤无法躲避,道:“侯副市长,黄市长请你过去谈事情。”

侯卫东心里正在想着如何汇报绢纺厂的事情,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哎,该死,把称呼侯卫东为侯副市长,下次一定喊侯市长。”看着侯卫东走远,刘坤在心里有些自怨自艾,可是看到了他淡漠的神情,心里又很恼火,暗道:“不就是一个破副市长,有什么了不起,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胜利者。”

虽然生气,可是刘坤心里明白,全市四百多万人口,要爬上副市长的位置,除了努力外,还得有狗屎运,侯卫东先后当了县委书记、市委书记的秘书,这就是狗屎运,而自己通过不断努力也终于当上了市长秘书,算是踏上了狗屎运的边缘。

刘坤暗自为自己加游:“一定要把握住机遇,不能辜负这一次的狗屎运,记着,下次一定要喊侯市长,不把加上副字。”

在市政府办公室,只有刘坤一直称呼侯卫东为侯副市长,这是最正确的称呼,但是也是大家都不采用的称呼方式,把“副”字加在里面,实在是有些刺耳。

季海洋耳朵长,已经听到其他秘书说过此事,他将此事给刘莉交待了,刘莉特意去找了爸爸,退居二线的原宣传部长刘军来到了市里,专门找刘坤谈了一次话,刘坤已经承认要改口,可是今天与侯卫东迎面而见,他还是将“副”字脱口带出。

喊出“侯副市长”以后,他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活动,这个心理过程虽然复杂,实际上也不过就是拿着本子到了黄子堤办公室的这一小段距离。

“卫东市长,才上任就遇到棘手事,这是对你的考验啊。”黄子堤态度很好,呵呵笑道:“卫东其实是年轻的老领导了,这点小风波在你面前不过是小菜一碟。”

侯卫东把笔记本放在桌上,道:“春节将至,我担心事情处理不好,会造成大的影响。”

黄子堤道:“这是国有企业的老毛病了,以前我在当市委秘书长时,周书记就让我到绢纺厂搞过调研,当时各县的丝厂和绢纺厂都要纷纷破产,市绢纺厂在行业内就一枝独秀,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市绢纺厂也要走上县绢纺厂的老路了。”

侯卫东琢磨着黄子堤的意思,试探着道:“春节前只能是保平安了,对绢纺厂整改得放在年后。”

“我同意你的观点,春节前全力保稳定,处理办下午的意见我完全同意,可是由政府去协调银行贷款,解决工人们的过年钱,具体的生产还得由厂里领导来负责。”黄子堤又道:“国营企业是老大难问题,迟早要彻底解决,可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太早太晚都不利于解决问题。”

“周书记在任上之时,一直想要彻底解决绢纺厂问题,关、停、并、转等几套方案都提了出来,最后他仍然没有下定决心,毕竟全厂六千多职工,真要是破产了,将会在沙州引起一系列社会问题,周书记当时说了八个字,一是积累难返,二是千万慎重,现在我仍然记得起周书记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

“组织上让我来市长,我现在才能体会到周书记当时做出选择时的心境。”

黄子堤是周昌全的大管家,侯卫东是周昌全的大秘,在周昌全时代,两人关系处理挺好,后来是因为利益而渐行渐远,此时,黄子堤在办公室提起了共同为周昌全服务的日子,这让侯卫东有些迷惑,他一边听着,一边暗自琢磨着,信一半,猜一半,已经成为了侯卫东的习惯性思维。

“黄市长,你放心,绢纺厂的问题有国有体制的问题,包袱重,成本高、机构大,也有市场风险的问题,还有不平等竞争的问题,我会慎重行事,凡是重大决定,一定会依照组织程序,先汇报再行动。”侯卫东与工人们谈话,收集了不少线索,从法律的角度,有些事情完全可以追究当事人的刑事责任,此时听明白了黄子堤的态度,他将这些线索埋在了心中。

将公事谈完,黄子堤话题转移到私事上来,道:“你的大哥娶了蒋笑吧?我认识蒋笑的时候,她还在读幼儿园,一转眼时间,小姑娘已经嫁人了。”

侯卫东道:“嫂子已经怀孕了。”

黄子堤亲切地道:“我和厚石也是老朋友了,我在市委办公室,他在市政府办公室,经常都有往来,如果不是年龄大了,厚石还有发展前途,蒋秘书长不错,只是与厚石相比,还差了一些经验。”

坐在一旁服务的刘坤有些惊讶,黄子堤只有在喝了酒以后,话才特别多,而今天,他显然并没有喝酒。

谈了一个多小时,侯卫东才离开了黄子堤办公室,走到了门口,见高建站在走道上,等着给黄子堤汇报工作。

高建将侯卫东拉到了门口,低声道:“我今天要向黄市长汇报梁亚军的事情,你也记着帮忙撮合。”侯卫东道:“你放心,我不会乱说乱动。”

高建与侯卫东匆匆说了一句,见到了门口的刘坤,道:“刘科长,你好,黄市长有时间吗,我给他汇报工作。”

刘坤平平稳稳地道:“黄市长等一会要开会,最多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高建笑着道:“半个小时,足够了。”

侯卫东回到办公室,想着高建的事,心道:“高建找错了庙门,朱民生还想着要让南部新区发扬光大,怎么会轻易让人染指一把手的位置,这也说明朱民生对高建不太满意,否则高建应该能够摸到朱民生的心思。”

有了这个判断,侯卫东打定主意不为梁亚军说话。

他转念又想起了易子堤的谈话,暗道:“听说易子堤是省长朱建国推荐的,杨森林是朱建国的晚辈,我大哥与蒙厚石成了亲戚,我则间接与朱建国攀上了关系,这样看起来,沙州市政府都和省长朱建国有着密切关系,说不定还会被人封一个朱家帮。”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担心,被人打上派性的标签,有好处,但是更多是弊端。

第649章 枝节(上)

东城区区长欧阳胜特意来汇报了一次工作,当侯卫东在给周昌全当秘书之时,他还是东城区副区长,没有资格向周昌全汇报工作,因此与侯卫东并不熟悉,他想趁着这一次处理绢纺厂事件,与侯卫东搭上关系。

明眼人都看好侯卫东,三十一岁的副厅级实职领导,以后想不发达亦难。

东城区针对绢纺厂的维稳方案做得很细,除了基本框架以外,还安排了街道干部联系几位在罢工中表现积极的工人,目标是“看死盯牢,不让这几人脱离视线范围,确保春节期间不上访。”

信访制度原本是一条让群众反映诉求的渠道,可是传统文化中有清官意识,而且清官的官越大越好,在当代社会博弈的结果就是老百姓遇到了事情总喜欢到岭西省和首都上访,不堪重负的上级机关制定了一条政策:“凡是出现了到首都上访或是集访,当地领导要负责任,有的地方还搞了一票否决。”

这个制度其理论上来说充满了矛盾,从现实角度就成了上访群众的救命稻草,成为各级政府头上的绳索,而且每到节假日和重大节日,这根绳索就越拉越紧,让各级政府喘不过气来。

东城区是老区,面临的矛盾特别多,被绳索勒了多次以后,东城区政府具有了丰富的与上访户周旋的经验,制定这个防范方案是得手应手,各种措施是一应俱全。

侯卫东做过县委书记,很理解东城区的做法,对一票否决也有自已的看法,只是这种看法不能在欧阳胜面前表达得很明显,他笑道:“欧阳区长方案绝对可以当成防范案例,我没有意见,只是执行之时要注意方法,不要引起反感。”

他又叮嘱道:“春节之前,侵财案件特别多,要注意搞好综合治理,联防队要增加夜巡时间,另外,对于绢纺厂特别贫困的工人家庭,可以通过各种渠道进行救济。”

欧阳胜道:“绢纺厂的困难职工多了,很难救助完。”

侯卫东此时想到了李晶建立的救助网站,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帮助一人算一人,现在还有民间渠道,可以整合这些资源。”

“那我先弄一个绢纺厂贫困人员名单。”

“这事还需要商量,在弄名单之时暂时不要说明目的。”

欧阳胜又道:“我们东城区困难企业特别多,绢纺厂属于大型企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日子还相对好一些,有一个街道工人的工人,破产后更穷,在东城区工作,受的罪比别人多,成绩还比别人小,不公平啊,侯市长还是要抽空多关心我们东城区的干部。”

如今领导任期不过五年,为了在任期内尽快出政绩,领导都很重视抓开发区建设,毕竟在一张白纸上容易绘出最新最美的图画,而老城区基础条件差,要改造就必须得拆迁,拆迁是大麻烦,大部分领导都不愿意去碰。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各地资金将最好的干部用在了开发区,将资金向开发区倾斜,老城区只要能维持就行。

侯卫东知道欧阳胜所说是实,他做为副市长上升得太快,没有多少基础,也愿意跟欧阳胜这些实权派人物接触,就爽快地道:“安排在晚上,中午喝酒不能尽兴,晚上我和欧阳区长好好喝一杯。”

欧阳胜喜滋滋地道:“侯市长,那晚上就不见不散。”

侯卫东将欧阳胜送到门口,正准备出门,接到了粟明俊的电话,道:“卫东,我办公室有电脑吧,你看一看今日论坛,上面有反映绢纺厂罢工的帖子,我让小戴来给你打开。”

宣传部戴玲玲以前在成津宣传部工作,认识侯卫东,她来到侯卫东办公室以后,找到了今日论坛,侯卫东见到了粟明俊所说的帖子,帖子标题很醒目——《官商勾结,国有资产大量流失》。

戴玲玲在一旁解释道:“后面跟帖子的骂得太脏了,侯市长可以不看。”

侯卫东回头对站在一旁的戴玲玲道:“谢谢你,我慢慢看。”等到戴玲玲离开,他道:“请顺手关门。”

第一条跟帖就是“一群贪官,全部枪毙。”

……

“妈的,工人的血汗钱就被政府挥霍了,道德退化到300年前。”

“把当官的拉出来,一个一个枪毙肯定有冤枉的,隔一个枪毙一个肯定有落网的,这句话说得太好了。”

“也不能一概而论,国营企业走到今天,有各种原因,资金短缺、体制不顺、包袱沉重,还有个体户的违法乱纪,责任也并不在现在的国有企业领导人。”

“楼上是奸细,拉出来亮相,女马个P。”

“分管企业的副市长侯卫东在晚上把工人代表叫到市政府开了黑会,收买了代表,这些拿了钱的代表就被收买了,居然替ZF说话,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

“侯卫东是全省最年轻的厅官,就是给周昌全提包端茶的角色,居然当上了副市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侯卫东还是不错的,在成津收拾了以李东方、方杰为首的黑势力……”

“楼上的肯定是干萝卜的,帮着大贪官说话,秘书党都是小白脸,有几个好东西,听说侯卫东是靠着他老婆的关系才由乡巴佬变成了沙州城里人。”

“楼上sb,鉴定完毕。”

“我问候楼上十八代女性,现在当官的有几个好人,官员腐败得令人发指,侯卫东这么年轻当了副市长,肯定是行赌,为什么没有人查他的经济来源。”

“侯卫东是高官子弟,据说爸爸是省领导,这个社会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绢纺厂大老爷们,有没有姓陈的,有没有姓吴的,坚持罢工,直至最后胜利。”

“权力的傲慢已经无耻到了极点,盗窃国家财产已经到了随心所有的地步,我不知道老百姓的明天要怎么过?”

……

侯卫东平时挺忙,用电脑主要是看新闻以及收邮件,很少到论坛来闲逛,此时见到网上不着边际的漫骂,刚开始是摸不着头脑,后来又是愤怒难平,他试着回复帖子,结果又需要注册,想着要注册,他又有所犹豫。

“粟部,我是侯卫东,刚才看了帖子,跟贴大部分都是没有根据地泄愤,主贴更是一派胡言,没有经过调查,全凭臆猜。”

粟明俊道:“刚才小戴也将这个论坛给朱书记打开了,朱书记很生气,很快要召集相关人员的会议,研究如何制定措施,挽回影响,防止扩散。”

侯卫东是直接当事人,他做了大量基础工作,却被人拎出来当了靶子,此时他唯有苦笑,道:“这些帖子不符合事实,能否做工作将主帖删除。”

“这事恐怕不太好办,发帖人是匿名,跟帖的人来自天南海北,而且这些大网站,我们市级宣传部长没有这么大的能量。”粟明俊当了宣传部长以后,网络舆情成为了一个让他头疼的事情,网络门槛低,无孔不入,真假掺合,群众参与度高,影响面大,稍有一慎,就弄成了全国性的新闻。

侯卫东与粟明俊通电话不久,就接到市委办的开会通知。

走进了办公室,市委办工作人员便送上厚厚一叠打印稿子,这是市委办专门复制下来的《官商勾结,国有资产大量流失》主帖以及跟帖。

侯卫东看着厚厚的稿子,对坐在身边一脸苦瓜相的宣传部副部长朱介林道:“朱部长,这完全是造谣,市政府正在制定方案,现在搞得沸沸扬扬,不利于我们解决问题。”

朱介林是负责外宣的副部长,他无奈地道:“我们与这些大网站接触了,他们态度很硬,为了维护新闻的公平透明,一般不会撤掉主贴。”

侯卫东知道宣传部的难处,道:“网站追求点击率,恨不得四处风声水起,我们地方是要追求平安,网站和我们完全是不同的目的,很难搭成共识。”

侯卫东对宣传部的难处很是理解,一是他确实理解,二是他是副市长,管不了宣传部,但是,市委书记朱民生黑着脸到了会场,就发了一阵雷霆之火。

朱民生将厚厚的打印稿拍在桌上,道:“这篇文章完全是胡编乱造,宣传部必须在明天将这篇贴子撤下来,宣传部是做什么的,就是要搞正面宣传,做好舆情控制,这就是两只手,两只手都要抓,两只手都要硬。”

等到朱民生发了一通火,朱介林期期艾艾地道:“朱书记,我们与网站进行过沟通,他们态度很强硬,坚决不肯撤帖子。”

朱民生冷冷地道:“你们换不掉帖子,难道省委宣传部也换不掉,办法总是有的,只是能不能想到,这是你们宣传部的职责,难道让我这个市委书记亲自去撤掉一条帖子。”

“这是事关着沙州是否稳定的大事,我们做十次正面宣传,其效果被一条负面的帖子毁掉了,在座的同志们都是负责一条战线的领导,讲政治是永恒的主题,我在这里表态,只要你们做好了工作,编制、资金,都可以解决。”

朱民生作了一个用力的手势,道:“但是,我必须要效果。”

第650章 枝节(中)

侯卫东接触网络还是比较早了,在瀛海威时代他就开始上网,但是他上网主要是发邮件,看新闻,偶尔用钱龙软件看看股票,他没有料到网络发展得如此快,居然在几年时间就达到了如此影响力。

回到了办公室,他打开电脑,到各个网站去溜达了一圈,这些全国知名的论坛往往是一片骂声,特别是遇到政府与群众发生了冲突,不分原因,对政府机关是高呼大棒加手枪,甚至有人建议用原子弹轰掉政府机关。

网络世界,每个人都有权力发表自己的观点,侯卫东心道:“网络发展得太快,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网络肯定会成为重要的监督力量,这是民主的表现,是一种积极的进步力量,只不过,由于隐匿了真名,人们在说出真实观点的同时,阴暗面也充分暴露了出来。”

网络,是一柄双刃剑,但是阳光面总是多过阴暗面。

人性,复杂让人难以想象,但是总有一种向往光明的本能支撑着人类社会走向光明。

侯卫东在各个论坛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今日论坛。

《官商勾结,国有资产大量流失》已经被置顶,网上是一片喊打声,侯卫东、蒋希东成为了两个反面人物,三十一岁的副市长,引起了网友们的高度关注,到了八百多跟帖以后,网友对侯卫东是一片置疑之声。

有位“松柏高千尺”的网民一直试图帮着侯卫东说话,可是他的解释在众多置疑声中,如堂吉柯德一样可笑与无助。

侯卫东最初还颇为愤怒,看到后面便觉得麻木且无聊了,他关掉了今日论坛,随手点开了邮件。

他和邮箱是装了祝梅很多邮件,以前祝梅三天两头给他发邮件,包括在波士顿之时,大事小事总要发个邮件,可是回到了岭西,祝梅的邮件明显减少。

而侯卫东这一段时间行旬为了选举东奔西走做了大量工作,当上副市长以后又迎面碰上了绢纺厂之事,他很少主动给祝梅联系。

此时点开了邮箱,意外地看见了一封陌生的邮件,打开邮件,是一首无头无尾的无题诗: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谁会给我寄诗?只能是她了。”侯卫东读了一遍这首诗,细细体会了此诗的意境,莫名的情愫如春风一般浸入他的心灵,在他认识的人之中,极少数人知道这个邮箱,除了祝梅,还是郭兰知道这个邮箱。

当最后一点烟灰也落进了烟灰缸,侯卫东给这位无名氏回了一封信。头脑里记不住几首诗,他便没有班门弄斧,打开文档,写了一个感叹号,然后将这个文档作为附件回了过去。

郭兰寄出这封邮件以后,心里呯呯直跳,一会觉得后悔自己莽撞,一会又担心侯卫东读不明白。

马上要到了开会时间,郭兰抱着隐隐的希望打开了邮箱,居然看到了一封回信,看着“HWD”的三个拼音,她知道侯卫东确实看懂了自己的信,尽管天气挺冷,她仍然沉得脸上有些发烧,暗道:“郭兰啊郭兰,你为什么要寄些莫名其妙的诗给侯卫东,他可是有妻子的人。”

看到孤零零的感叹号,郭兰楞了一会,她很理解这个感叹号的意思,心情有些暗淡,稍坐片刻,便拿起了笔记本,神情严肃地来到了会议室,会议室马上要招开部委会,研究近期的一些人事问题,等到研究妥当,便要同莫为民一起,向曾昭强报告。

侯卫东发了“感叹号”以后,便将“感叹号”丢在了脑后,他给顾小攸打了电话,道:“顾主任,银行这边联系得如何?”

顾小攸被朱民生呵斥了几句,哪里再敢稍有懈怠,道:“我同工行的朱行长联系了,他是不太愿意,左推又挡,我拿了朱书记的尚方宝剑,又明确表示,如果这次工行不贷款,财政这边的钱就不存在工行,朱行长这才松了口。”

听到银行贷款落实了,侯卫东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给绢纺厂贷款。”

顾小攸道:“侯市长来分管企业,肯定能解决绢纺厂的问题。”

这句话不咸不淡,极没有营养,侯卫东没有指望着当上副市长就收复一帮小弟,客气地道:“顾主任多费心了,以后绢纺厂的事情你还得多出主意。”

得到了准确消息,侯卫东又给绢纺厂厂长蒋希东打了电话,他要班子成员进行集团谈话。

蒋希东接到电话,黑脸更黑,声音中一幅公事公办的音调,道:“侯市长,是我们班子到市政府,还是你到厂里来视察。”

侯卫东很肯定地道:“我到厂里来。”

“请问侯市长是什么时候来?”

“十分钟以后。”

蒋希东吓了一跳,忙道:“班子成员不齐,而且生产还没有恢复,能不能改天到厂里视察。”

侯卫东道:“没有关系,我想看看今天的真实情况,十分钟在办公室见。”说完这句话,他就挂断了电话,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对着任林渡招了招手,道:“任科长,跟我走。”

任林渡正在聊得高兴,听到侯卫东招呼,连忙跟了出来,道:“侯市长,我们到哪里去。”

“跟我去绢纺厂。”

下了楼,侯卫东换了笑脸,道:“林渡,你又在聊什么?”

两人面对着,任林渡就放轻松了,道:“能聊什么,天南海北地神吹。”

在93年读青干班之时,侯卫东觉得任林渡的社交能力无人能比,可是在2002年的今天,他的观念变化了,在党政机关,如果不是领导,口齿伶俐没有用对地方就是极大的问题。

来到了绢纺厂门口,侯卫东先是留意了在家属院外面的大棚子,由于是上班时间,大棚子显得稍有些冷清,不过仍然有不少人在里面晃动着。

蒋希东带着六、七个干部模样的人守在厂区门口,等到侯卫东下车,他大步走了过去,道:“欢迎侯市长视察绢纺厂。”

侯卫东问道:“生产还正常吗?”

蒋希东道:“今天厂领导分别去做了工作,下午就能陆续开工。”

侯卫东点了点头,用目光与几位干部打了招呼,才道:“我分管企业,这里就是自留地,不叫视察,叫做认路。”

蒋希东又道:“侯市长,我们到会议室,班子给你集体汇报,请你作重要指示。”

“别这么客气,我过来就是商量工作,不必加上汇报和指示,大家就是商量工作。”侯卫东又道:“今天我先走马观花地看一遍厂区,然后请大家谈一谈想法。”

侯卫东不过三十来岁,在一群四、五十岁的厂领导面前显得很是年轻,可是他在里面游刃有余,很是从容。

这让暗中观察的任林渡感到颇为气馁,心道:“想当年,侯卫东在青干班上不过就是一个配角,当了几年领导,居然连气质都大变了,他的运气真太好了。”

侯卫东和蒋希东肩并肩亲切交谈着,班子成员跟在身后,前面是厂宣传处的同志在拍照。

在侯卫东的想象中,绢纺厂的情况应该很糟糕,但是进了厂区,他便发现厂区特别干净,绿化也搞得好,走到车间,只有几个工人在里面搞维修,侯卫东顺手在机器上摸了摸,机器上没有多少灰尘,触手的机器一片瓦蓝。

“这机器很新。”

蒋希东道:“这是前年买技改时买的机器,在岭西省处于领先水平。”

侯卫东在厂区走了一圈,大家坐在了会议室,他沉默了一会,道:“我想问一个问题,绢纺厂设备好,又有几十年经验,为什么工人会罢工?请诸位回答我这个问题。”

几个厂领导面面相觑,蒋希东正在开口,侯卫东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道:“蒋厂长和我交流过了,你最后作总结发言,我想听听其他领导同志的想法,今天是小范围的交流,我想听真话,听干货。”

等了一会,一位戴着眼镜的胖子道:“我是分管供销的副总经理,叫成永贵。”他自嘲了一句,道:“此成永贵不是彼陈永贵,那个陈永贵是副总理,我这个成永贵是副总经理,差之毫厘,缪之千里。”

“我是副总经理,如果套行政级别,至少也是处级吧,前些年,亮一亮沙州绢纺厂的牌子,一路顺风,办事容易,吃香喝辣,确实过了几天好日子,现在大中型企业日子不好过,信用就如高台跳水,从跳台上落到了水里面,而且是落在了水池的最深处,现在都还没有浮出水面,我去联系业务,不少老朋友避而不见,唯恐沾上手,堂堂处级干部比不上个体户,比不上乡镇企业小老板。”

说到这里,侯卫东插话道:“这个观点,如果放在了前几年,是符合当时现状的,现在国有企业改革这么多年,除了所有制未变,该松的绑都松了,该放的权都放了,我们不能再抱怨市场了。”

蒋希东对侯卫东一直带着“外行领导内行”的观念,当听到“所有制”三个字之时,他暗自吃了一惊,道:“侯卫东此人眼光毒,小觑不得。”

这时他又想起了易中岭说过的话:“侯卫东心狠手辣,油盐不进,他来分管企业,老兄可要留点神,成津的老方县长、李东方、方杰,三个家庭破灭,三条命就丢在了侯卫东手里。”

蒋希东心有不甘地想道:“难道,真要和易中岭合作?”

成永贵被侯卫东抢白了一句,神情不变,继续道:“我们在外面打开销路要低声下气,回到了家里仍然要拜婆婆,哪怕是政府机关的办事员也能卡住我们的脖子。”

侯卫东皱了皱眉毛,道:“成总,我们是内部交流,这些情况我都了解,说点干货,为什么销不出去,是产品质量不行,还是销售渠道的问题,或者国际国内行情,一是一,二是二,实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