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宋秋山才接了电话。关隐达稍加寒暄,就说了告状信的事,扼要讲了信的内容。
宋秋山沉默一会儿,说,隐达,你赶快到我这里来,我在家里等你!
司机还没有来,关隐达又拿出告状信看了一眼。凭直觉,他看出这信是地委内部人写的初稿。信中涉及一些地委内幕,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从几个人的笔迹看,这是有组织的行动,一定有人在中间组织这事。看来这人的来头还不小。
陶陶刚才隐约听出些名堂了,有些担心,问,这样行吗?
关隐达说,没什么行不行的。
司机来了,说,刚才去加了点油,就迟了。
上了车,关隐达才说,老人家病了,去看一下。问题不大的话,马上赶回来。辛苦你哩小马!
小马说,哪里哪里。
关隐达不再讲话,深深地窝进坐椅里,细细琢磨这个事情。地委几个头几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他都清楚。他想说不定这事就是专员陆义一手策划一手操作的。陆义同宋秋山是老同事,长期相处难免有过节。前年张兆林调任副省长,地委书记的位置一时不知落入谁手。当时人们多是猜测专员陆义接任,也有人说会由主管党群的地委副书记卢云飞出任地委书记。后来盘子定下来了,出乎大家的意料,主管政法的副书记宋秋山坐了地委的头把交椅。他在地委领导中排位本来是靠后的。陆义仍旧任专员、这样,陆义同宋秋山的关系更加微妙起来。有人就分析,新定地委班子,张兆林在中间起了决定性作用。原来张陆二人关系不睦。可当初张兆林在地委工作时,外界都看不出这一点,只说张陆二人是多年来配合最好的书记和专员,简直是黄金搭档。可见张兆林这人真的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这么老到的人不当副省长才怪!
想不到陆义这些人玩到这个身份了,还搞这种手段!像小孩子办事,又像流氓做派。真他妈的黑!关隐达心里无限感慨。
小马见关隐达今天一声不响,以为他担心老人家的病,就说,关县长放心,陶老书记的身体一向不错,不会有大问题的。他两老身边没有人,有个什么毛病,不打电话告诉你们告诉谁?
关隐达忙说,但愿没有事。
关隐达感慨着别人黑,突然又觉得自己无聊了。自己这是扮演了什么角色?一个告密者!他想到自己是这么一个角色,似乎自己的身子在往下缩,怎么也挺拔不起来。他开始问自己该不该这么干了。刚才听熊其烈说起这事,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改变他目前窘境的绝好机会。别的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去想。
也许自己太草率了。莫说这样做道德不道德,这事真的闹开了,宋陆二人都不是一般人物,还不知鹿死谁手!
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也就只好这样了。是祸是福,听天由命吧!
黎南到地区,白天得走三个半小时,晚上车少些,才两个小时就到了。不过也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车在陶几家门口停了下来。关隐达交代小马,你去桃园宾馆登记个房子,休息一下,说不定还得马上赶回去哩。我过会儿就来。小马就没有下车,掉头走了。
关隐达根本顾不上进岳父大人的家门,一转身就去了宋秋山家。
一敲门,门便开了。开门的是宋秋山的夫人龙姐。客厅里满是烟味。刚才这两个多小时,不知宋秋山抽了多少烟。宋秋山从沙发里缓缓起身,笑容可掬地伸过手来同关隐达紧紧握了一阵。龙姐为关隐达倒了杯茶,说声隐达你们扯吧,就进里屋去了。
宋秋山压压手,示意关隐达自便,就翻开告状信看了起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越往下看,眉宇间的川字便越深。灯光下看不出脸色的变化,关隐达想这脸色一定是由通红而转向铁青吧。
宋秋山不像关隐达那样看得匆忙,他很从容。他慢条斯理地抽着烟,看到了后面又不时翻回前面,像在仔细玩味一篇美文。
好啊!宋秋山终于看完了信,说,他们居然对我搞这一套!
关隐达不知回答什么好。听宋秋山说“他们”,他便认为宋秋山一定猜得出是谁在弄手脚了。
宋秋山哈哈一笑,接着说,这事要是放在从前,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不揪出个反党集团才怪!就是现在,这也是一种严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他们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谢谢你啊。隐达同志!
知道了这事,就应该汇报啊!关隐达说。
宋秋山微笑着,目光很亲切,说,隐达,黎南这几年发展不错,你做了不少工作啊!这几个月,你承受了不少压力,这个地委是清楚的。黎南在我们地区相对落后些,尤其需要扎扎实实地干,少不得你这种埋头实干的同志啊!今后,你要多担些担子才是啊!
关隐达感觉到宋秋山分明在向他暗示着什么。宋秋山也许觉得自己在关隐达的事情上有些对不住,却只说你承受了不少压力,这个地委是清楚的。这已是一种委婉的道歉了。关隐达知道,作为宋秋山,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他不可能公开向部下说对不起的,特别是在这种严肃的事情上。宋秋山要他今后多担些担子,也许意图更加明显了。
感谢宋书记理解和支持我的工作!关隐达说。
隐达,也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你住桃园还是住哪里?
我不能住下来。明天一上班得开办公会,我马上赶回去。
那就太辛苦你了!宋秋山站起来,同关隐达握别。
关隐达出来看看手表,已是十一点多了,就不想再去打扰岳父大人,“抄近路径直去了桃园宾馆。总服务台的小姐认得关隐达,见面就同他打招呼,说,你的房子在208,司机在206。关隐达说,我们住不成了,得马上赶回去。
这么急,有急事?小姐问。
对对,有急事。
关隐达说声谢谢,就去了小马的房间,小马是倒头便睡的,关隐达在门外就听见了他的鼾声。敲了好几声,小马才开了门,揉着眼睛说,对不起对不起,睡死了,睡死了。关隐达说,没事没事。辛苦你小马,我们赶回去算了。老人家问题不大。明天一早得开办公会。是妈打的电话,老头子怪她不该打。
小马便飞快地穿了衣服,揉着眼睛跟关隐达下楼。走到服务台结账,小姐望着关隐达笑笑,说,算了吧,就不收你们的钱了。关隐达也笑笑,说,那就谢谢你了。又开玩笑说,不过你收不收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人民政府的钱。小姐说,关县长真是,得了便宜还讲便宜话。关隐达就嘿嘿笑。玩笑间,小姐已退了小马预交的房费,办完了退房手续。关隐达再扬扬手,就同小马出来了。
上了车,关隐达说,小马你明天就不要同别人讲我们今天来看过老头子。他老人家是越老脾气越怪,听不得人家讲他身体不好。
小马说,好好。老人家多半是这样。我父亲就是这个脾气。他要是有个三病两痛,我姐姐跑回来看他。他火冒三丈,说,我还没有穿寿衣,你就这么急了,来奔丧?
对对,老人家就是这样。关隐达说,有一年老头子病了,没注意保密,弄得他好多老部下跑去看望他,把他急得要命。事后老头子把家里老老少少骂得抬不起头。自那以后,他生病,我们从来不对别人说。
关隐达的心情比来的时候轻松些,就同小马说些白话。这样也免得小马来瞌睡。关隐达心想,今天万一车子在路上出了事,今后传出去就是天大的笑话了。所以他今天特别警醒,不坐后面,专门坐到前面陪小马说话,又叫小马慢些开。他还问小马,是不是让他来开一开,叫小马休息一下。小马只说没问题,没问题。小马便开始吹牛,说,我在部队的时候,在青藏高原开车。大货车,一个人开,一开就是千多两千里。沿途灰蒙蒙光溜溜一片,鬼都碰不上一个,那才叫无聊!实在问了,或者来瞌睡了就骂娘,骂了班长骂排长,骂了排长骂连长,骂了连长骂团长。关隐达就朗声笑了起来,说,看不出你在部队还蛮调皮哩。小马说,当兵的都一样,没有当兵的不骂领导娘的。小马说到这里,一下子不说了。关隐达想,也许小马意识到自己这话犯了忌。既然当兵的没有不骂领导娘,现在你在关某人手下当兵,是不是也会在背后骂关某人的娘呢?关隐达其实是很欣赏小马的,他便有意装糊涂,说,是的是的,在部队呆过的人,多半喜欢骂娘,动不动就是他妈的。我发现我们南方人从部队回来后,总讲些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但是到地方上磨了几年后,就只剩下一句普通话了,那就是他妈的。所以你碰见用普通话骂他妈的那些南方人,百分之百是从部队回来的。小马这就摆脱了窘态,大笑起来,说,是这样,是这样。关县长观察问题好细致。我就有这个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