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张青染这么一说,刘仪竟泪眼涟涟了。这时,电视里又是广告节目。麦娜无尽忧伤地坐在秋林里,落叶遍地。这时柔腻润滑的高级化妆品汩汩倾注。麦娜双手在脸上爱不自禁地轻轻抚摸。萧瑟的秋林一下子绿荫如盖,繁花似锦。麦娜便柔情如水。抒情的男中音旁白:美丽的麦娜,优秀的品牌!同时打出字幕:麦娜创意,达飞广告!琪琪拍手叫娜姨娜姨!张青染望着老婆说,你别这样。刘仪揩了下眼泪,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好一会儿,她说,什么麦娜创意,达飞广告。这话我听了总觉得牛头不对马嘴,好别扭。张青染笑笑说,我不是同你说过吗?这是舒然之给王达飞出的主意,搞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们把麦娜作为达飞广告公司的形象,或者一种象征。凡是达飞广告公司做的广告都叫麦娜创意,达飞广告。外界不懂,就觉得高深莫测。刘仪接腔说,你还别说,舒然之出这些莫名其妙的点子还真不错。现在凡是打着麦娜创意的商品销路就好。大家懵里懵懂跟风头,好像麦娜代表一种潮流,一种时尚。张青染觉得好笑,说,这事实上是在愚弄消费者。也难怪,都是大家甘愿受愚弄。
这些天,满城都在传说洪少爷被抓了。大家说这回洪少爷只怕跑不脱了,因为是贩毒。有人说他说不定还会脑瓜子开花。人们说起这事大多显得神秘,似乎这话题为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兴奋。张青染想这世道谣言多,不敢轻信。本可以打电话问一问麦娜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怕触着她的伤心处。
传言一出,洪少爷手下的宏基集团股票马上下跌,跌幅总是下居当日跌幅最大的前三支股票以内。张青染就同老婆说,这回他只怕是真的要垮了。刘仪说,他垮不垮我不管,我只担心麦娜。不知麦娜同他这事有关系吗?
在办公室,李处长也说,洪少爷的确该杀。他来我们市这么些年,玩过多少女人?凡是漂亮女人,只要他看上了就不会让她跑脱的!
张青染一听李处长讲话的气味就觉得不对劲。这人总关心谁同女人怎么怎么的,说起来又总愤愤然。自从前年他自己的老婆跟一位台湾老板跑了,他就特别恨那些乱搞女人的人。张青染想李处长的愤怒就像寓言里说的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他便玩笑道,人家洪少爷是何等人物?人们私下议论,都只说他是在上面有背景的少爷,市里领导都怕他三分。还说他玩女人呀,说他的公司无非是发的权力财呀。这些问题在他们这些人身上算什么?小菜一碟!这些议论充其量只算是小道消息。要是早些年,追究起来还是政治谣言哩。这些议论再多,也影响不了他一根毫毛,相反倒让人觉得他是个人物。他们这种人重要的不是做为一个普通人的细枝末节,重要的是社会形象。他的社会形象是什么?宏基集团总裁,著名企业家!
李处长这回竟激动起来,说,你好像还很赞赏这种人,起码的是非观念都没有了。我就不相信人民的天下就听凭这种人胡搞!
张青染怕李处长真的这么看他,就说,我何尝不是你李处长这么想的?一切善良的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可人家洪少爷的父亲和他父亲的下级就是掌管人民天下的人,还有他父亲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下级的下级。人家洪少爷说不定还要问问我们这到底是谁的天下哩!
李处长脸色更加不好了,质问张青染,你这是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
见李处长真的发火了,张青染笑道,处长息怒。我这只是同你探讨这个问题,没别的意思。我反正是普通一兵,关于谁的天下这么大的问题,轮不到我来考虑。
李处长不说什么了,低头看文件。张青染觉得脸上不好过,找来一张报纸胡乱翻着。他刚才本是听不惯李处长说别人女人什么的,就有意同他对着说,可一说起来竟离题万里了,弄得李处长不高兴。李处长尽管严肃,但平时也同大家开些有关女人的玩笑。不过有些领导即使在开玩笑的时候也并没有忘记自己是领导。你开玩笑时得罪了领导,要是程度不严重,他脸上还可以勉强保持笑容,尽量不打破与民同乐的气氛,但心里只怕给你记上了一笔小账;要是你严重得罪了领导,马上就会招来严厉的斥责。当然斥责在官方叫批评。张青染今天忘记了这一点,弄得自己这会儿几乎有些诚惶诚恐了。他的毛病就是常常忘记了领导就是领导。
办公室的气氛很沉闷。张青染想找些话来说,却一时想不到说什么好。李处长在看文件,样子很认真。即使在平时,李处长看文件入迷的时候,你同他说什么他都不太答理你。今天本来就已经不对劲了,你无话找话,说不定就会讨个没趣。
最后还是李处长表现了高姿态,抬起头指着手中的文件说,你看,国泰公司这位经理吴之友,贪污一千九百四十万,还养了情妇,为情妇买了套房子就花了六十多万元。这是建国以来我市最大的经济案件。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张青染笑道,真是有意思,如今的经济案件不发则已,一发就是建国以来最大的,这就像郊县的水灾,每次都说是百年不遇。
李处长并不在乎张青染的幽默,还在感慨这个案子,说,到底是我们这些人可怜,离领导近,离权力远,什么也捞不着。正像你说的,一发案就是建国以来最大的案子。这就意味着还有许多案子没有发,意味着还有更大的案子。
张青染经常听到李处长发类似的感慨。比如说,他妈的我这个处级干部在市政府里什么也不算,下到基层去是要管一个县的。一个县几十万上百万人啊!可我们的工资不足五百块!在一些公司里,一个小小科长都有权签单哩。今天李处长触景生情,又感慨起来了。张青染当然也有这种感觉。现在他家有那二十万美金作背景,这一点工资就越发显得可怜了。尽管他同老婆说过不要这钱,但这钱作为一个参照系数摆在他的脑子里,刺激太强烈了。他说,干部工资的确也低了些。现在收入悬殊大,少数人富得钱没地方花。当干部的说起来是人上人,收入却少得可怜,让人小瞧。这么搞下去,手中有权的不贪怎么可能?但话又说回来,所谓高薪养廉谈何容易?现在干部这么多,长工资的话国家负担得了吗?干部太多了,闲着没事做,拿古人的话说,是太仓之鼠啊。依我说,干部减少三分之二,地球照样转!
李处长睁大眼睛,冷冷笑道,依你说?好大的口气,依你说。减少这么多干部,那么多工作谁去做?
李处长的冷笑让张青染背上立时麻了一阵。但他不想让自己太狼狈,便故作镇定,笑了起来,说,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依我们干部对社会的贡献,也只配拿这么些工资。不是我偏激,我们有许多工作莫说对社会有贡献,只怕还是阻碍社会进步的。
李处长一下子严肃起来,说,老张你这就不对了,你说说哪些工作是阻碍社会进步的?都是党的工作啊!你还说不是你偏激,我说你最大的毛病就是看问题偏激。这机构的设置,编制的确定,都是有关职能部门和专家认真研究定下的,加上我们国家已有这么多年的经验。你倒好,叫你一句话就说得一无是处了,有些工作干脆不要做了,有些工作还阻碍社会发展了。
张青染发现问题严重了,忙说,感谢处长批评。我只是泛泛而论,即兴而发,不一定代表我的观点。李处长再说了几句,埋头继续看文件去了。张青染便翻着报纸,在心里反省自己的傻气。他想李处长一定疑心他是说他们这个处的工作不重要了,这等于是说李处长不重要。不论哪位领导都会强调自己的工作如何重要,有些单位的人明明没事可做,成天坐在那里喝茶扯谈,领导却总在外面说忙得不得了,人手不够,还得调人进去。逻辑很简单:你这个单位工作繁忙,很重要,领导就很勤勉,很有位置,就会更加得到重用。
回到家里,张青染越想越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大大地昏了头。他知道李处长有时说话也随便,开起玩笑来也很联系群众。但你以为他同你说了几句笑话,或者同你笑了几声,就是对你印象很好,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刘仪见他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了,就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