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济老人吃了早饭,闲步往明月公园去。老人身着白衣白裤,平底力士鞋也是白的,很有几分飘逸。又是鹤发美髯,优游自在,更加宛若仙翁。只要天气好,老人都会去明月公园,同一帮老朋友聚在来鹤亭,唱的唱戏,下的下棋,聊的聊天。史老喜欢唱几句京戏,倒也字正腔圆,颇显功底。
来鹤亭在公园西南角的小山上,四面都有石级可登。山下只能望其隐约,“檐欲飞。史老不慌不忙,抬级而上。行至半山,只觉风生袖底,清爽异常;再上十来级,就望见来鹤亭的对联了:
双鹤已作白云去
明月总随清风来
快要上亭,就听得有人在唱《斩黄袍》:
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寡人一(也)见龙心宠,兄封国舅妹封在桃花宫。
他听得出这唱着的是陈老,拉二胡的一定是刘老了。那么郭姨十有八九还没有到。
常到这里玩的只有郭姨郭纯林是行家,她退休前是市京剧团的专业琴师,拉了几十年的二胡。去年郭姨在来鹤亭头次碰上史老,她说自己平生一事无成,守着个破二胡拉了几十年。史老说,最不中用的还是我,如今我七十多岁了,根本记不起自己一辈子做过什么事。你到底还从事了一辈子的艺术工作啊!郭姨笑了起来,说,还艺术?老百姓都把拉琴说成锯琴。我们邻居都只说我是京剧团锯琴的,把我同锯木头相提并论,混为一谈!您老可不得了,大名鼎鼎的中医,又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史老连忙摆手。
果然是陈刘二老在搭档。陈老见他来了,朝他扬扬手,仍摇头晃脑唱着。刘老则闭目拉琴,似乎早已神游八极了。史老同各位拱手致意,便有人起身为他让座。他客气地抬手往下压压,表示谢意,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郭姨真的还没有到。史老心中不免快快的。
我哭一声郑三弟,我叫、叫、叫、叫、叫一声郑子明
呐。寡人酒醉将(呃)你斩,我那三弟呀!
陈老唱完了,拉琴的刘老也睁开了眼。陈老说,史老来一段?史老摇摇手,谦虚道,还是您接着来吧。刘老笑了,说,您是嫌我的琴拉得不行吧。您那搭档总是姗姗来迟啊。史老双手一拱,表示得罪了,说,哪里哪里,我这才上来,气还喘不匀哩。刘老鬼里鬼气眨了眼睛说,等您同她结婚了,有您喘不过气的时候呢!史老就指着刘老骂老不正经。
正开着玩笑,就见郭姨来了。她也是一身素白衣服,坐下来问,什么事儿这么好笑?刘老开玩笑来得快,说,笑您呢!笑您和史老心有灵犀,穿衣服也不约而同。年轻人兴穿情侣装,您二位赶上了。为我们老家伙们争了光呢。郭纯林笑道,刘老您只怕三十年没漱口了吧,怎么一说话就这么臭?史老摆手一笑,说,小郭别同他说了,你越说他越来劲,等会还不知他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呢。刘老这就对着史老来了,说。您就这么明着护她了?老哥儿们都知道您会心疼老婆!老哥老姐们就大笑起来,问他俩什么时候办事,要讨杯喜酒喝。
郭姨脸红了起来,低下头来调弦。大家便笑她又不是二八姑娘,这么害羞了?
史老说,小郭你别理他们。来,我唱段《空城计》,就唱孔明那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郭姨点点头,拉了起来。史老做古正经拿开架子,开腔唱道:
我正在城楼观山(呐)景,耳听得城下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呐)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我也曾差人去(呀)打听,打听得司(喏)马领兵往西行。
一来是马谡无(哇)谋少才能,二来是…
有郭姨拉着二胡,刘老就不拉,同几个人在一边侃气功。他喜欢侃,侃起来口吐莲花,神乎其神。几位老太太很信他的,一个劲儿点头。这边有人给史老喝彩,刘老也不忘停下来,拍着手叫一声好,再去侃他的气功。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既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呐)两个,我是又无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史老调儿刚落,掌声便响了起来。史老边拱手致谢,边笑着对大家说,你们别信刘老那套鬼名堂。他哪知道什么气功?刘老眨眼一笑,并不理会,仍在那里眉飞色舞。
这会儿没有人唱了,郭姨自个儿拉着调儿,嘴里轻声哼着,很是陶醉。那边两个老哥下棋争了起来,嗓门很高,像是要动手了。大伙就转拢去看他俩,笑他俩像三岁小孩,叫他们小心别把尿争出来了。老小老小,越老越小啊!郭姨却像没听见那边的动静,仍只顾自个儿拉着哼着。
老哥老姐们三三两两地来,又三三两两地走了。刘老提着菜篮子要顺道买菜回去。陈老就说,你这个老奴才啊,忙了一辈子还没忙够?老了,就不要管他那么多了,还要给儿孙当奴才!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看他们把你怎么样!
刘老摇头自嘲道,我这是发挥余热啊!
史老和郭姨还没走。刘老说,你们两位老情人好好玩,我们不打搅了。我看这来鹤亭的对于要改了,如今是“双鹤已作白头来”了。
史老拱手道,阿弥陀佛,你快去买你的菜去,迟了小心你儿媳妇不给饭吃!
大伙儿都走了。只有些不认识的游人上来溜一下又下去了。郭姨像是一下子轻松起来,舒了口气说,清静了,清静了。
史老说,是的,到处闹哄哄的。
郭姨说,没有这么个地方,真还没个去处。
史老说,你是不是搬到我那里去算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郭姨低下头,脸飞红云。老太太六十岁的人,不见一丝白发,看上去不到五十岁。
已是中午了,游人渐稀。天陲西望,闲云两朵。
史老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一点多。这是史家先人留下的祖居,一个小四合院,在巷子的尽头。史老进屋很轻,他知道家人都吃过了中饭,各自在午睡。
保姆小珍轻手轻脚地端来温水,让史老洗了脸,马上又端了饭菜来。儿孙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史老生活规律同他们合不上,他只顾按自己的一套过。
吃过中饭,小珍说,史叔交代我,叫您老吃了饭睡一下。
知道!史老说着,就回了自己房间。
小珍说的史叔是史老的大儿子。史老两子一女。老大史维,在市一中当教师,教历史的;二儿子史纲,继承父业,是市中医院的医生;女儿史仪最小,也在市中医院上班,是位护士。儿女们很孝顺,细心照料着史老的生活。
史老住的是紧挨中堂的正房,里外两间。里面是卧室,外面做书房兼会客室。他有十年不给人看病了,只在家修身养性,有兴致就写几个字。谁都弄不懂他为什么不肯看病了,只是惋惜。前些年曾传说他写过一副对联:
病起炎凉,炎凉即为世道,老夫奈世道何?
药分阴阳,阴阳总是人情,良方救人情乎?
有人向史老讨教,问他是不是作过这副对联,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世道人情不可救药了。史老只是笑而不答。
史老才吃饭,不想马上就睡,推开窗户吹风。窗外是一小坪,角上有一棵大榆树,秋天便挂满了榆钱;还有芭蕉一丛,老梅数棵,错落坪间,很是随意。连着小坪的也是一些平房,不挡风,也不遮眼。凉风吹来,蕉叶沙沙,梅树弄姿。史老喜欢这片小天地。在这样一个闹市,能留下这么个小天地,真是造化。史家小院原先也是当街临埠的,只是后来城市规划变了,就被挤到这个角落里来了。倒是落得清静,正好合了史老的雅意。更有这后院小坪,可以观花,可以望月。
蝉声慵懒,令人生倦。史老打了个呵欠,上床歇了。
老人家睡了一会儿起床,儿孙们各自出门了。他便去厨房,想倒水洗脸。小珍听得动静,忙跑了过来,说,爷爷等我来。他也不多讲,由着小珍去倒水。
洗了脸,感觉很爽快。他甩着手,蹬着腿,扭着腰,回到房里,铺纸泼墨。老人家每天下午都是如此,从不间断。时间也没限定,当行当止,全凭兴致。只是所写字句必求清新古雅。时下流行的语言,老人总觉得写起来没精神。这时,他想起明月公园的一副对联,便信手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