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临走时,却又被任秋风叫住了。他说:“你回来。”

江雪扭过身来。任秋风望着她,说:“你还有一个缺点——”说到这里时,

他停顿了一下,说:“眼太毒。”

江雪一下子怔住了。

商场的老牌子摘下来了。

这家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国营商场,在文革中先后改名为“人民”、“红卫”,

一直到一九七八才重新改回来。可这才经营了十几年,它就又跟不上形势了,特

别是近期以来,偌大的商场,日营业额竟不足万元,光水电费都付不起……只有

停业整顿了。

在商场关上大门之后,面对全体员工,任秋风在讲话中说:“从今天起,咱

们停业整顿。同志们,咱们只有一百天的时间,在商场装修这一百天的时间里,

咱们必须以全新的面貌,全新的经营理念,出现在顾客面前!从现在起,全体人

员进行封闭式培训。训练合格的上岗;不合格的,下岗!训练的第一关,就是换

脸!……”

这时候,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你一家伙定了一百多个条条,我们背

不下来!再说,我们是商场的营业员,不是卖笑的!换啥脸?不就是卖笑么?!”

一时,人群里有人跟着嗷嗷说:“对呀,我们卖东西,不卖笑!”

任秋风站在那里,沉着脸,目光炯炯地望着众人,说:“这话谁说的?!请

你站出来。”

顿时,众人都不吭了。任秋风接着说:“我们不是一直常说,顾客是上帝么?

面对上帝,我们为什么不能把送上一份笑容呢?“

这时,人群里又有人说:“我们又不是军队,为啥要搞军事化训练?专门训

练我们卖笑?!”众人乱哄哄地应道:是啊。是啊!

任秋风说:“站出来说,让大家都听听。”

此刻,又有人在后边高声说:“让李劳模说!让李劳模说说!”就此,众人

把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推出来了。这女人叫李尚枝,曾是市里评的劳模。李尚枝

有些局促,她没想到众人会把她推出来。站在那里,她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嘴

里嘟哝着说:“我,我说啥,我有啥说的……”

任秋风说:“好。李劳模,你说吧。有啥意见你说?”

李尚枝在众人的鼓动下,嘟嘟哝哝地说:“我,没啥说,我笑不出来。”

任秋风说:“你笑不出来?”

李尚枝委屈地说:“我,我不是不想……我就是笑不出来。我真是、笑不出

来。那、那牙……”

任秋风黑着脸说:“你要实在是笑不出来,你就下岗吧。”

李尚枝一听,就那么捂着脸,哭着跑掉了……

任秋风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说:“——还有谁笑不出来?”

人群中再也没人吭声了。

任秋风严厉地说:“在这里,我重申一遍,商场就是战场。商机就是战机。

在培训时,我们必须搞军事化管理,我们得有一支过得硬的队伍。不然,我

们在这个三角地带,是站不住脚的!现在,我给你们请来了三个经理,一个是采

购部经理,一个是销售部经理,一个是公关部经理。也是你们培训阶段的老师。

来,跟大家见个面吧!“

当众人疑惑不解的时候,只见上官云霓、江雪、陶小桃三人从楼上的换衣间

走下来。顿时,人们眼前一亮!三个女子,一个身着天蓝色的职业套装,头戴天

蓝色的船形帽;一个身着米黄色的职业套装,头戴米黄色的船形帽;一个身着绛

红色的职业套装,头戴绛红色的船形帽,一个个肩上都戴着肩章,帽上有帽徽,

象画一样飘逸、洒脱地从上边走下来。

当三个人站成一排的时候,任秋风说:“从正始开业的那天起,这就是我们

商场的职业套装,穿上它,就体现着我们一流商场、一流员工的标志和水准!…

…“当他正要介绍三个经理时,突然有人跑过来说:”任总,不好了!李劳

模跑顶楼上去了!“

商场的员工一时议论纷纷……可任秋风仍然站在那里,他有一分钟的时间一

句话也不说,以目光对目光,望着众人,直到把众人的嚷嚷声压下去!待众人都

静下来的时候,他才说:“你们干你们的,分开培训。我上去看看。”

李尚枝果然在楼顶上坐着。

她一脸愁容地坐在楼顶的最边沿处,两眼呆呆地望着天际处……风,吹着她

那苍苍的头发。

任秋风上了楼顶,默默地望着不远处的李尚枝……他知道,如果这件事处理

得不好,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要是那样的话,他的雄心

就会化为泡影,他也就完了。可他仍咬着牙,一步步地朝李尚枝走去。

这时候,李尚枝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很悲凉地说:“任总,你要让我下岗,

我只有跳下去了。”

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任秋风站住了。他站在那里,默默地从兜里掏出烟来,

点上吸了两口,说:“我知道。”

李尚枝伤心地说:“我在这儿干了25年了。”

任秋风又说:“我知道。”

李尚枝说:“我上有公公婆婆,下边还有一个正上学的儿子,我丈夫也下岗

了。”

任秋风还是说:“我知道。”

说着,李尚枝泪流满面。他含着泪说:“我不是不想笑,可我笑不出来。你

那条条上规定:笑,还得露七颗牙。你看看我的牙,我的牙掉了,有一颗还是搬

货时撞掉的,上边,只有五颗……”

任秋风仍然说:“我知道。”

无论李尚枝说什么,任秋风都说他知道……这么一来,李尚枝反倒不知说什

么好了。她想说,她是“劳模”,她当了十三年的“劳模”,上边有规定的……

可她一时又张不开口,往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任秋风吸完了那支烟,说:“你下来吧。你过来咱一块聊聊。你要觉得我说

的有道理,你就听我的。你要觉得我说得没道理,不对你的心思。那,你就跳下

去。你跳下去,我也跟着你跳下去。咱们就不操这个心了。”

听他这么说,李尚枝迟疑了。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下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了。片刻,她说:“任总,我没想害你。”

任秋风说:“我知道。你下来吧。咱聊聊。”

李尚枝没了主意,她说:“你让我想想……”

任秋风说:“李尚枝,李大姐,你听我说,我是当兵出身,不怕坏人,也不

怕恶人。可你不是坏人,也不是恶人。你是个好人,善良的人。你放心,我不会

勉强你做任何事情。咱俩聊聊,主意还是你自己拿。这行吧?”

李尚枝迟疑着,还是没有动。

任秋风说:“这样吧,你要不愿动,我过去,咱聊聊。”说着,他就往李尚

枝跟前走去。

李尚枝有点慌,也很警觉,怕他上来拽她……她望着他,似想说点决绝的话,

可她没想好咋说,只是用力抓着身边的水泥台。可就在她动心思地时候,任秋风

已走到了她的跟前,他纵身一跃,也坐在了楼边沿的水泥阶上。坐在那里,任秋

风朝下望了望,说:“这里风挺大。”

楼下的大街上人来车往,一片喧闹……李尚枝却又哭起来了。

片刻,等李尚枝心绪稍定,任秋风说:“大姐,听说,你孩子学习不错?”

李尚枝流着泪说:“高二,是班里学习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