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风摇了摇头,说:“青青啊,我是说,你……那个那个,要自重。”

苗青青说:“自重?我给谁自重?我怎么就不自重了?我承认,我是破罐破

摔。我就是块没人要的破抹布!可我至少比你真实。我怎么看你就象是在云彩眼

里坐着,有点假哪?”

任秋风一摆手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斗嘴。不就是钱么,我马上让人

给你开张支票。五万够么?”

苗青青说:“不管够不够,我只要我应得的那一份。这是离婚时的协议,多

一分我都不要。听说,你又离婚了?下一个新人是谁?”

任秋风沉默了。片刻,他有些伤感地说:“青青,我们都是过来人,就不要

再相互伤害了……有些话,不说也罢。”说着,他走到那巨大的老板台前,用手

按了一个按钮,立时有人推门走进来,躬身站在那里,等待着任秋风的指示。任

秋风冷冷地说,“给她开张支票,五万。”

苗青青突然流泪了,她满脸都是泪水。她流着泪说:“说实话,我养了两只

狗。我这次来,是跟你讨狗食的。”

任秋风说:“别,也别这么说。这话太难听,让人心里不好受。以后有什么

因难,你尽管来找我,我们毕竟……”

苗青青擦了一下泪,说:“我就是讨狗食的。我不会再来了。”

可是,任秋风却突然发火了,他一拍桌子:“什么话?!不要说了。我不想

听!好了,你走吧。”

当苗青青拿到支票,走下楼去的时候,刚走到一层,只见楼上传来一阵阵零

乱的脚步印声,只听一层一层都有人在说:“出来了,任董出来了!”紧接着,

先后有七八个人慌乱地从楼上跑下来,在门口处拨开众人,背手而立,开出一条

路来。不一会儿,才见任秋风在众人的丛拥下,威风八面地从电梯里走出来。任

秋风硬硬地走在众人中间,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那么架架式式地走着。他

显然是没有看见她,或是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她。只见他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走

得很呆板。正走着,突然有一个人跑上来,说等等,任董,你的鞋带开了。于是,

任秋风站住了,就那么两手放在胸前,象个木偶似的。那人赶忙弯下腰,就在众

目睽睽之下,给他把鞋带系好……片刻,那人说可以了,可以走了。这时,任秋

风才重新抬腿,又是架架地,象个壳似的,在众人的丛拥下,向前走去。尔后,

他出门上了一辆奔驰车,绝尘而去。

已是岁末了。当苗青青走出大门时,身上一阵阵发冷,象是有股阴阴的怪风

夹着寒气向她袭来。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这很象是一场演出,一场她曾经看过的

什么戏?她的前夫——任秋风,成了戏里的人物。他走着,被人包围着,就象一

个道具……可戏,只要是戏,总有散场的时候。她回头望着那个高挂着的牌子,

那个写有“摩天大楼工程指挥部”字样的大牌子,望着望着,她心里竟然生出了

无限的感慨。

她想,他怎么这样,连腰都弯不下去了。这还是个人么?

五苗青青成了一个“托儿”。

她不是有意的。丢了工作之后,百无聊赖的时候,她时常到一个酒吧去坐坐,

要一杯“卡布其诺”什么的。这个酒吧的名字很特别,叫“梧桐雨”。是个约会

吧,专为单身男女开的。酒吧的布置并不豪华,却也干干净净的,音乐也是很安

静那种,氛围好。酒吧里边是一排一排的沙发座,车厢式的,不同的是每个酒桌

上都装了一部电话。凡来“梧桐雨”的人,在酒吧里走一圈,若是看中了那个,

只要记住桌号,可以随时拨打内线联系,邀请对方;也可以在电话上先聊一聊,

聊的好,再约到一块坐;聊得不好,也不伤面子。这里的老板是很精明的,他在

每个桌上都装了电话,而且电话只限打长途,其余不限。他之所以开通市话,其

实就是让你约人的。对于酒吧来说,人来的越多越好。

苗青青看中的,就是桌上这部电话。每次来这里,坐那么一会儿,她就会给

尤里西斯拨一个电话……尤里西斯真是聪明啊!现在,经过训练,它们已经会使

用免提键了。

当然,也不能说,她自己没有一点点想法,想法也还是有的,甚至朦朦胧胧

地,含着一点浪漫。假如说,能碰上一个心仪的人,“王子”是不可能了,若是

能碰上一个“白马中子”或“白马老子”,如果人好,再是个款儿,也不是不可

以。可是,能碰上么?

来了那么几次之后,突然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来到了她坐的这个包厢里。这

人在她对面坐下后,说:“大姐,你气质很好啊。”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说:

“好什么好,老黄瓜了。”这人说,“大姐,你真的气质很好。人大方,优雅,

风度也好。”听人这么夸她,苗青青心里很舒服,却淡淡说,“不过是昨日黄花

罢了。”这时候,年轻人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说:“大姐,这是我的名片,我

姓魏,是这个酒吧的经理。有件事,能跟你商量一下么?”苗青青说,“你说吧。”

魏经理说,“大姐,是这样,这酒吧开了不到半年,影响还没造成出去,所以象

你这样有品位的女士来的不是很多。大姐,要是有可能的话,你能每天都来坐坐

么?”听他这么说,苗青青沉吟片刻,没有接话。这小伙子很会说话,他看苗青

青有些迟疑,就说:“大姐,象您这样的,我要说聘您,那是辱没您了。多少钱

您也不会干的。你如果每天都来坐坐,第一,每次来,客位费全免,再提供一杯

免费的卡布其诺;二呢,您只要坐够三个小时,就付给你30块钱的劳务,说实话,

这也是象征性的。大姐肯定也不缺这个钱,只是一点意思,你看行么?”苗青青

看他说话很客气,说:“就,坐坐么?”魏经理一听,有门。就说:“也就是坐

坐。你往这儿一坐,酒吧的品位就上去了。不过,我冒昧地问一句,大姐是单身

么?”苗青青看了这小伙一眼,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魏经理说,“这样,如果有

人约你,你就跟人谈谈。谈得好就谈,谈不好就算,不勉强的。”苗青青笑着说,

“假如遇上一匹白马呢?”“那就牵走。”魏经理也笑着说,“要是真遇上合适

的,那也算我们为大姐办了件好事。大姐可以随时离开这里。”苗青青想了想,

就应下了。

从此,苗青青就成了一个“托儿”。她每天晚上七点半到十点半准时坐在

“梧桐雨”那个最醒目的位置上,手里摇着一杯“卡布其诺”……来这里,开初

的时候,苗青青几乎每次来都要换一套衣服,化化妆。过去,她那些从没穿过的

裙装,现在一套一套地都穿出来了,自然风雅。她还特意地烫了头发,大波浪。

所以,她只要往那儿一坐,回头率还是蛮高的。凡是有男人约她,按照规定,她

就跟人聊聊。当然,太委琐的男人,聊不上几句,她就把人打发了。也有聊得好

的,有些文化品位的,人家约她,她也到对方的座位上去坐一坐,当然是对方买

单。可每每到了最后,人家问她要电话号码的时候,她就会说,等等,你说你喜

欢我,你能跟尤里西斯通个电话么?对方一怔,尤里西斯?你跟外国人有联系?

她笑笑,就会拿起电话,拨通了,交给对方。对方接过电话,马上就会听到几声

狗咬……就诧异地问,你什么意思?苗青青说,这就是尤里西斯。在问你好呢,

你跟它们说几句。对方说,你有病吧?苗青青说没有啊,我很正常。那人看看她,

嘴里嘟囔着什么,站起就走。结果,试了无数次,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尤里西斯说

话。

这里虽说是单身酒吧,但来的大多是双双对对的年轻人。每到这个时候,苗

青青就觉得,自己徐娘半老的,坐在这里实在是有点傻。可她已经习惯了,再说,

她一月还拿人九百块钱呢,不能不坐。所以,更多的时候,是她在跟尤里西斯通

电话。在闹哄哄的酒吧里,她的声音并不高,娓娓地:“尤里么,好尤里。西斯,

好西斯,别争。听话。你们两个都是好乖乖。刚才那个大喉咙不愿意给你们打电

话,我把他开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是不是?不就是披着一张羊皮么?不就是个

指头上戴一扳指的小老板么?还吹呢,说他包了十公里高速公路,全是拿钱铺出

来的,呸!小老板我见得多了。今儿,还碰上一个,就是那娘娘腔,那个四眼,

才讨厌人呢。还是个南方人,说话侬里侬气的,一说就什么什么滴什么什么滴,

呀弄俩小菜七七,多恶心!是呀,有一奶油小生,穿一米黄色的T 恤,还小分头

呢。对,闷闷地那个。先是坐在第五排,后来人一走他就往这边挪,一直挪到挨

着我的地方。他倒是每天都来,坐在那里,也没话。小模样还看得过去,就是呆,

看人直直的,也没个避闪。是,就隔一个座,老给我打电话。一个生瓜蛋子,也

就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他是迷上我了,每天每天,都死缠着给我打电话,我都快

成幼儿园的阿姨了。你们说,怎么办呢?我能钓他么?我能把他带家去么?他妈

妈找来怎么办呢?算了,尤里,算了。西斯,你说呢?

后来,“梧桐雨”的生意越来越好,来这里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酒吧里的

生意渐渐火起来了。酒吧里的雅座也开始分包了,一个服务小姐包几个车厢座。

服务小姐为了争座位(每个座位的酒水都是有提成的),就不断地有人给经理打

小报告:说那个当托儿的女人坐在那里,不好好当托儿,整天给狗打电话。她是

有病吧?这时候,魏经理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很大度地说,这是老黄瓜抹绿漆,

扮嫩。人挺可怜的,就那么着吧。

可是,那些年轻的小服务员对苗青青的态度越来越差了……有一次,竟然把

她撵到了一个角落里。

于是,有一天,苗青青精心打扮,盛装而出,再一次来到了“梧桐雨”。进

门后,她挑了一个最好的位置坐下,气趾颐使地吩咐那些小姑娘们上菜、上酒,

点了满满一桌子!尔后,对那小姑娘说:“把你们魏经理叫出来,我有话说!”

片刻,那魏经理出来了,忙说:“大姐,怎么了?”

苗青青说:“坐下吧。今天,大姐请你的客。放心,我结帐。”

魏经理看她脸色不对,忙说:“大姐,对不起呀,是不是那些小姑娘慢怠你

了?她们不懂事,你多原谅……你看,大姐是可以免单的么。”

苗青青厉声说:“免什么单?我要你免单了么?我是吃白食的人么?!我来

这里坐一坐,是你请我来的。今天,我要走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来了。这顿饭,

是我请你的。吃不吃随你。帐,一定要结。你给我结!”

尔后,苗青青把雪白的细羊毛披肩重新披在身上,款款地站起身来,拿出皮

夹,抽出五百块钱,用她那细长的手指夹着,轻轻地放桌上一放,“的儿、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