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运凯把头直叩得流血,道:“皇上,臣自是有罪。臣昨夜不敢参人,今儿臣冒死也要参人了。朝廷银子确是年年照拨,可从户部、兵部、督、抚层层剥皮下来,到水师已没剩多少了。银子不够,打船只好偷工减料,旧船坏船亦无钱修整,怎能敌得过狂风巨浪!”

皇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甚是吓人,道:“朕本想回京再说,看样子只好快刀斩乱麻了。革去索额图一等伯、领侍卫内大臣之职,交刑部议罪!革去阿山浙江总督之职,交刑部议罪!高士奇既然回了家,就不用再回京城了,就在家待着吧。念你随侍多年,朕准你原品休致。”

皇上降了罪的这些人都已是惶恐欲死,口不能言,只有高士奇跪上前哭道:“臣还想多侍候皇上几年呀!”

皇上鼻子里哼了两声,道:“免了吧,朕手里的假字画、假古玩够多的了,不用你再去费心了。这次在浙江弄到的那些字画,无论真假,一律物归原主!”

高士奇退下,皇上又道:“徐乾学也快到家门口了,你也回去吧。”

徐乾学跪在地上,惊恐万状,道:“罪臣领旨,谢皇上宽大。”

皇上瞟了一眼陈廷敬,道:“陈廷敬,还多亏刘相年这台子搭得结实,不然今儿朕的性命就送在这里了。朕饶了他大逆之罪。可他说话办事全无规矩,叫他随朕回京学习行走。”

陈廷敬便替刘相年谢了恩,并不多言。皇上心想陈廷敬密访几个月,沿路官员行状尽悉掌握,他只是如实密奏见闻,却不见他参人。可见陈廷敬确实老成了,大不像往日心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倘若见错参人,难题到底都是出给朕的,朕又怎能把有毛病的官员都斥退了?辅国安邦之相,就需像陈廷敬这般。皇上哪里知道,这回大臣们参来参去,都是陈廷敬一手谋划!

皇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浮云,又道:“胤礽回京之后闭门思过,不准出宫门半步!”

胤礽哭道:“儿臣没做什么错事呀!”

皇上仍是抬着头,声音不大,却甚是吓人:“胤礽!你要朕这会儿当着臣工们的面,把你的种种劣迹都说出来不成?你太叫朕失望!”

钱塘江此时已风平浪静,水兵们正在打捞破船。皇上半日无语,忽又低声说道:“还有个人,他的名字朕都不想提起。余杭那个可恶的知县,杀了吧!”

黄幔外头,远远地仍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自然不知里头的情形,只道见着了百年难遇的盛事。皇驾出了检阅台,仍是威严整齐,外头看不出一丝儿破绽。君臣们都已换上了干净衣服,坐轿的仍旧坐轿,骑马的仍旧骑马。

七十

回到京城,皇上头一日在乾清门听政,就说道:“一个是明珠,一个是索额图,两个人斗来斗去,斗了几十年。他俩的所作所为,朕不是不知道,也不是袒护他们,朕想让他们悔改。但是,他俩只把朕的话当耳旁风!索额图尤其可恶,简直该杀!朕念他是功勋之后,自己年轻时也有战功,免他一死。还有一干人等同他们相互勾结,做了很多不要脸面的事。各位臣工都要引以为戒!”

臣工们低着头,惟恐自己的名字被皇上点到。皇上目光扫视群臣,又道:“朕深感欣慰的是你们大多能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清白做官。朕今日要专门说说陈廷敬。朕八岁登基,那个时候陈廷敬只有二十四岁,风华正茂,才气过人。从那时候起,陈廷敬就跟着卫师傅侍候朕读书。一晃就是四十八年,朕已五十有四了,陈廷敬亦已是七旬老人。他那一头青发,朕是亲眼看着它一根一根白起来的。四十八年了,朕现在回头一想,找不出陈廷敬的过错!朕对陈廷敬的评价是八个字:宽大老成,几近完人!”

陈廷敬赶忙跪上谢恩,道:“臣谢皇上垂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臣事君四十八年,肯定有不少失格出错之事,只是皇上仁德,不忍治罪。”

皇上笑道:“老相国,你就不必自谦了!”

陈廷敬低头道:“臣曾听皇上亲口说过,国朝并无相国之职呀!”

皇上笑道:“朕说你是相国,你就是相国!”

这日被皇上降罪的还有好些人,却没听见点到高士奇和徐乾学的名字。原来皇上到底顾念君臣几十年,不忍再追他们的罪。皇上过后竟把自己收藏多年的字画拿了些赏赐给高士奇,派人专程送往杭州。皇上此举深意何在,外人费解。徐乾学在家正郁闷难遣,有日却突然收到皇上赐下金匾,竟然是御书四个大字:光焰万丈。徐乾学便守着这四个字在老家设馆讲学,一副沐浴皇恩的样子,心里却有苦说不出。天下读书人倒是越来越见着皇上厚待老臣,实有圣君气象。

陈廷敬回到家里,兴致甚好,说:“皇上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了我八个字:宽大老成,几近完人。”

月媛自是欢喜,问道:“皇上亲口说的?”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月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是皇上亲口说的,我还敢矫旨?”说着又是大笑。

珍儿说:“老爷本来就是完人,珍儿跟您这么多年,还真找不出您的毛病!”

陈廷敬又道:“皇上还叫我老相国!”

月媛见老爷今儿样子真有些怪。老爷往日总说宠辱不惊,今日这是怎么了?当年明珠得势的时候,满朝争呼相国,没多久这相国就栽了。月媛正心事重重,陈廷敬却是感慨万千,道:“铲除了奸邪小人,君臣和睦,上下齐心,正可开万世太平啊!只可惜老夫老了,要是再年轻十岁就好了。”

夜里已经睡下了,月媛仍不住劝道:“廷敬,你真的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不能再逞能了。”

陈廷敬笑道:“我哪里就老了?我改日不坐轿了,仍旧骑马哩。”

月媛说:“我想你趁身子骨还好,咱们回山西老家去,让你好好儿过几年清闲日子。朝廷里还有壮履当差,也说不上我家不忠。”

陈廷敬道:“月媛你这话我可不爱听。皇上以国事相托,我怎么能拍屁股走人呢?”

有日,陈廷敬去衙门了,月媛同珍儿在家里说老爷。月媛道:“珍儿妹妹,你说廷敬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珍儿说:“姐姐你这些日子怎么老挑老爷的不是?老爷哪里糊涂?”

月媛摇头道:“珍儿妹妹,那是你也糊涂了!廷敬他这官不能再做下去了。”

珍儿问:“为什么呀?皇上信任他,朝廷需要他,为什么就不做官了呢?”

月媛道:“我瞧了这么些年,我知道,大臣只要被叫做相国,就快大祸临头了。明珠是这样,索额图也是这样。”

珍儿道:“可是我们家老爷同他们不一样呀,明珠和索额图都是坏人呀!”

月媛知道有些道理珍儿是不懂的,便道:“珍儿妹妹,你只听姐姐的话,劝劝廷敬,他现在是越来越听不进我的话了。”

陈廷敬成日在南书房看折子,皇上下了朝也常到这里来。南书房南边儿墙根窗下有株老楮树,陈廷敬忙完公事偶有闲暇,喜欢坐在这里焚香拂琴,或是品茶。陈廷敬的琴艺皇上极是赞赏,有闲也爱听他弹上几曲。皇上虽也是六艺贯通,有回皇上在乾清宫里听见了陈廷敬琴声,曲子古雅朴拙,令人有出尘之想,却甚是陌生,未曾听过。

皇上不由得出来了,老远就摇手叫陈廷敬不要停下。皇上慢慢儿走过来,待陈廷敬弹奏完了,才问道:“老相国,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陈廷敬道:“回皇上,这曲子叫《鸥鹭忘机》,典出《列子》,皇上是知道的。说的是有个渔人每日去海边捕鱼,同海鸥相伴相戏,其乐融融。一日渔人妻子说,既然海鸥那么好玩,你捉只回来给我玩玩。渔人答应了他的妻子。第二日,渔人再去海边,海鸥见了他就远远地飞走了。原来海鸥看破了渔人的机心。”

皇上点头良久,道:“廷敬,你这话倒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鸟是如此,人与人更是如此,相互信任,不存机心,自然万象祥和,天下太平。”

陈廷敬笑道:“恭喜皇上,如今正是太平盛世,君臣和睦,不存机心啊。”

皇上很是高兴,道:“老相国,你也难得有个清闲,朕看你抚琴窗下,鹤发童颜,俨然仙风道骨,甚是欢喜。朕叫如意馆的画师给你画张画儿,就叫《楮窗图》好了。”

陈廷敬赶紧谢了恩,直道老臣领受不起。旁边的张善德听着,比陈廷敬自己还要欢喜,立时吩咐下边太监到如意馆传旨去了。陈廷敬好几日忙完案头文牍,就到楮树下坐着,让画师给他作画儿。画成之后,皇上又在上头题了诗:“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精研书史知古今,慎典丝纶见泰平。谨言慎行皆臣职,教孝成忠是朕心。春归乔木浓荫茂,秋到黄花晚节香。”

陈廷敬感激不尽,自然进诗谢恩。但毕竟国事繁重,少有暇时,陈廷敬终日都是埋头文丛。有日,他看着折子,眉头皱了起来,道:“皇上,臣以为朝中大臣和督抚上折子的时候,应令他们省掉虚文,有话直说,不要动不动就是什么昆仑巍巍呀,长江滔滔呀。”

皇上却是笑道:“老相国,读书人喜欢把文章写漂亮点儿,就由着他们吧,爱不爱听,朕自然心里有数。”

陈廷敬道:“可臣觉着阿谀之风日行,实有不妥。”

皇上笑道:“不妨,朕心里明白的。”

陈廷敬想皇上的耳朵只怕慢慢地也有些软了,皇上过去是听不得阿谀之言的。又想皇上也许更懂得御人之道了?明知道下头说的是些漂亮话,也由他们说去。要显着太平气象,好听的话自然是少不得的。

陈廷敬正埋头写着票拟,皇上递过一个折子,道:“老相国你看看这个。”

陈廷敬双手接过折子,见是密奏,忙说:“密奏臣岂能看?”

皇上道:“朕以为是你看得的密奏,你就先看,再送朕看。”

陈廷敬跪下谢恩,道:“皇上如此宠信老臣,臣不胜惶恐!”

皇上忙亲手扶起陈廷敬,道:“长年在朕身边侍从的臣工算起来至少也有上百了,大多免不了三起三落,那些太不争气的就永不叙用了。只有你老相国,小委屈也受过些,到底节操始终。朕相信你!”

皇上说这话时,南书房里还有好几位臣工,他们自此便把陈廷敬看做首辅,甚是敬重。陈廷敬又谢过恩,低头再去看密奏,却见这是道参人的折子。他看完密奏说:“皇上,下边上折子参人,尤其是上密奏,应有根有据。风闻言事,恐生冤狱!”

皇上和颜悦色,道:“老相国,你是不记事了吧?你大概忘了,风闻言事,正是朕当年提倡的。不许臣工们风闻言事,就堵住了他们的嘴,朕就成了瞎子、聋子!”

陈廷敬又道:“可是臣怕有人借口风闻言事,罗织罪名,打击异己。”

皇上摇头道:“朕自有决断,不会偏听偏信的。”

陈廷敬看完手中密奏,皇上又递上一个,道:“这个也请老相国先看。”

陈廷敬知道看密奏不是件好事,可皇上下了谕示他也不敢不看。他打开这道密奏一看,却见是刘相年上的。原来刘相年回京没多久,又被皇上特简为江苏按察使。皇上到底看重刘相年的忠心,只是叫他改改脾气。

陈廷敬见刘相年在密奏上写道:“臣察访两淮浮费甚多,其名目开列于后。一、院费,盐差衙门旧例有寿礼、灯节、代笔、后司、家人等各项浮费,共八万六千一百两。二、省费,为江苏督抚司道各衙门规礼,共三万四千五百两。三、司费,为运道衙门陋规,共二万四千六百两。四、杂费,为两淮杂用交际,除别敬、过往士夫两款外,尚有六万二千五百两。以上四款,皆派到众商头上,每每朝廷正项钱粮没有完成,上述浮费先入私囊。臣以为应革除浮费,整肃吏治。”

陈廷敬看完密奏,道:“皇上,刘相年这个按察使实在是用对人了。”说罢就把密奏奉给皇上。

岂料皇上看了,摇头叹道:“刘相年这般行事,长久不得。”

陈廷敬道:“相年确实太耿直了,但他所奏之事如不警醒,贪墨之风刹不住啊。”

皇上不再说话,提起朱笔批道:“知道了。所列四款浮费,第二款去不得,银钱不多,何苦为此得罪督抚,反而积害!治理地方以安静为要,不必遇事就大动手脚。嘱你改改脾气,定要切记。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密奏是仍要回到刘相年手里去的,皇上连批了四个小心,陈廷敬看得心惊肉跳。他暗自交代自己,往后还是尽量少看密奏。

陈廷敬家里好长日子都听不到琴声。他总是伏案到深夜,不是写折子,就是校点书稿。皇上这会儿又把《康熙字典》总裁的差事放在他肩上。原本是张玉书任总裁的,陈廷敬任副总裁。可张玉书不久前仙逝,总裁的差事就全到他身上了。

月媛每夜都要劝过好几次,他才肯上床歇息,却总说恨不能一日当作两日用。有日夜里,月媛实在忍不住了,说了直话:“廷敬,您事情做得越多越危险。”

陈廷敬道:“月媛,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月媛说:“您会费力不讨好的。”

月媛同珍儿每日都在家说着老爷,珍儿明白月媛的心思,就道:“姐姐,您心里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得了,看您把老爷急的!”

月媛便道:“您累得要死,自己以为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别人看着却是贪权恋位,一手遮天。”

陈廷敬大怒,骂道:“月媛,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说罢拂袖而起,跑到天井里生气去了。

月媛并不理他,珍儿追了出去,劝道:“老爷,外头凉,您进屋去吧。”

陈廷敬道:“皇上把这么多事放在我肩上,我怎敢偷懒?”

珍儿道:“姐姐也是为您好!她见过这么多事情,也许旁观者清啊。”

陈廷敬说:“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珍儿笑道:“珍儿也是妇道人家!我们都不懂,谁管您呀!”

陈廷敬说:“你也来气我!”

珍儿拉了陈廷敬说:“好了,进屋去吧,还赌什么气呢?”

陈廷敬摇摇头,跟着珍儿进屋,嘴里却在埋怨:“你们两个呀,都知道给我气受!”

珍儿笑道:“哪日我们不气您了,您又会觉着闷了哩!”

春日,皇上召陈廷敬去畅春园游园子。皇上想起几次南巡,便说:“朕每次去杭州都觉着那里有钱人家的园子越盖越好,可见江南真是富足了。”

陈廷敬却道:“启奏皇上,如今天下太平,民渐富足,国朝江山必是永固千秋。只是臣以为,世风却不如以往了。天下奢靡之风日盛,官员衣食不厌其精,民间喜丧不厌其繁。世上的财货总是有限度的,而人的欲壑深不可测。臣以为,应重新制定天下礼仪制度,对官民衣食住行,都立一定之规,以提倡节俭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