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昆道:“好,痛快!陈廷敬不光是要整我,还会整你的!”

向忠说:“你们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掺和。小的只是个匠人,他整我干什么?”

科尔昆笑道:“你别装糊涂了!你是宝泉局铸钱的老大,你做的事情,经不起细查的。”

向忠小心问道:“科大人意思,要我在陈廷敬身上打打主意?”

科尔昆说:“陈廷敬身上,你打不了主意的。”

向忠哼哼鼻子,说:“官不要钱,狗不吃屎!”

科尔昆立时作色,怒视向忠。向忠自知失言,连忙赔着不是,道:“当然当然,像科大人这样的好官,天下少有!”

科尔昆冷笑道:“我也不用你戴高帽子。告诉你,陈廷敬家里很有钱。”

向忠道:“您是说,他真不爱钱?做官的真不爱钱,我就没辙了。”

科尔昆说:“你别老想着打陈廷敬的主意,他正眼都不瞅你!”

向忠心里恨恨的,骂了几句陈廷敬,问:“科大人有什么妙计,您请吩咐!”

科尔昆说:“我这里另有一本仓库盘点的账簿,同账面是持平的。”

向忠满脸不解,问:“科大人什么时候盘点过仓库?”

科尔昆笑道:“我同许大人交接的时候,你带人参加了盘点。”

向忠听着云里雾里,半日才明白过来,说:“科大人意思,让我做个证人?可这是假的呀!”

科尔昆说:“人家许达大人自己都签了字,你怕什么?”

原来科尔昆料想许达必定不肯心甘情愿背黑锅,那日夜里他在许达家突然想起交接账册上有两人的签名,回去造了个仓库盘点的假账册。向忠根本想不到许达签名是真是假,只道:“科大人,小的说句没良心的话,仓库是否亏空,同小的没关系啊!”

科尔昆冷笑道:“你别说得那么轻巧!你做的事情,我是有所耳闻的!你得记住了,我没事,你就没事。我倒霉,就没人救你了!”

向忠低头想了半日,叹道:“小的听科大人吩咐!”

科尔昆道:“这件事我只交给你去周全,别的我不管了。”

向忠道:“科大人放心,小的自有办法。”

第二日,向忠约了库吏张光喝酒。酒喝下半坛,向忠便掏出个钱袋,道:“张爷,这些银子是孝敬您的。”

张光笑道:“向爷总是这么客气。好,我收了。”

向忠举了杯,道:“兄弟嘛,有我的,就有您的!张爷,光靠您那点儿银子,养不活您一家老小啊!”

张光叹道:“是啊,衙门里给的银子太少了。这些年都靠向爷成全,不然这日子真没法过啊!”

向忠忙说:“张爷这是哪里的话,我向某都搭帮您罩着啊!”

张光道:“这回来的许达大人,是个书呆子,好对付。今后啊,我们更好赚钱。”

向忠举杯敬了张光,说:“可是陈廷敬不好对付啊。”

张光摇头道:“陈廷敬是大官,管不得那么细的。大官我也见得多了,他们高高在上,只会哼哼哈哈打几句官腔。”

向忠说:“我看陈廷敬厉害得很!”

张光笑道:“大官再厉害,我们也不用怕。他们斗来斗去,都是大官之间的事。”

向忠又举杯敬酒,说:“张爷,万一有什么事,您愿像亲兄弟一样帮忙吗?”

张光酒已喝得差不多了,豪气冲天,道:“咱们兄弟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向忠便把仓库假账的事说了。张光顿时吓得酒杯落地,酒也醒了大半,道:“向爷,您往仓库进出铜料,我能关照的都尽量关照,只是这做假账,我死也不敢。”

向忠笑道:“张爷,您是糊涂了吧?陈廷敬已把仓库盘点过了,肯定账实不符,您逃得脱罪责?”

张光道:“向爷您别想吓唬我,我接手以来仓库进出都有账目,我一干二净!”

向忠笑道:“说您糊涂您还不认!仓库里到底有多少铜料,您清楚吗?”

张光道:“历任库吏都没有盘点,已是成例,就算亏了,也不干我的事,我也只认账本!再说了,我如今作证,说科大人同许大人交接是盘点了的,账实相符,那么陈大人盘点时亏了,这亏下来的铜料不明摆着是我手里亏的吗?我自己把自己往死里整?”

向忠听张光说完,轻轻问道:“张爷,我孝敬过您多少银子,您大概不记得了吧?”

张光脸色青了,说:“向爷,您这话可不像兄弟间说的啊!”

向忠黑着脸道:“兄弟?兄弟就得共生死!您不记得了,我可都记着账。这么多年,我孝敬您银子九千多两。九千多两银子,在那些王公大臣、豪商大贾那里不算个数,在您就是个大数了。不是我寒碜您,您一个九品小吏,年俸不过三十两银子。九千两银子,等于您三百年的俸禄了!”

张光拍案而起,道:“向忠,您在害我!”

向忠倒是沉得住气,招手请张光坐下。张光气呼呼地坐下,骂个不止。向忠并不理他,独自喝酒。张光骂得没趣了,向忠才放下筷子道:“说白了,都因碰着陈廷敬,大家才这么倒霉。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交接,都不兴盘点实物,偏偏这回冒出个陈廷敬,科大人就背时了,您也会跟着获罪。您要想想,不管科大人有没有事,您都是脱不了干系的。不如您认下来,科大人会从中周全。再说了,许大人都认了,您何必不认?上头追下来,是相信五品大员许大人,还是相信您这个九品小吏?”

张光自己满满倒了杯酒,咕噜咕噜喝下,垂头想了半日,眼泪汪汪地说:“他娘的,我答应您吧。”

向忠哈哈笑道:“这就是好兄弟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四十四

许达在宝泉局衙门前下轿,抬头望了眼辕门,不禁停下脚步。今儿大早许达回了趟户部,科尔昆问他陈廷敬都说了些什么,他只是搪塞。科尔昆不信,言语间颇不高兴。许达这几日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没有主张。他怕见科尔昆,也怕见陈廷敬。他站在轿前犹豫片刻,不由得长叹一声,低头进了衙门。

陈廷敬正在二堂埋头写着什么,许达上前拱手施礼:“陈大人,我回了趟户部。”

陈廷敬道:“哦,许大人,请坐吧。科大人没来?”

许达道:“科大人部里有事,今日就不来了,让我给陈大人说一声儿。”

陈廷敬直道不妨,吩咐大顺上茶。许达接过茶盅,不经意瞟了眼桌上的账本。陈廷敬看在眼里,道:“许大人,有句话我想点破,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

许达说:“请陈大人明示。”

陈廷敬笑道:“你很想知道仓库盘点结果?”

许达说:“陈大人不说,我不敢相问。”

陈廷敬又说:“科大人也很关心?”

许达望着陈廷敬,不知说什么才好。

陈廷敬道:“我们现在先把钱铸好,暂时不管仓库盘点的事。到时候我自会奏明皇上,白的不会变成黑的。”

许达叹道:“陈大人,其实这几年您受了很多委屈,就因为白的变成了黑的,我们在下面都知道。”

陈廷敬也不禁长叹一声,道:“朝廷里头,有时候是说不清。不过,黑白最终还是混淆不了的。我们不说这些话了,看看钱厂去。”

钱厂里,向忠正吩咐役匠们化钱,老师傅吴大爷跑过来问道:“向爷,您这是干吗?”

向忠说:“熔掉!”

吴大爷忙说:“这不是才铸的新钱吗?可使不得啊!”

向忠横着脸说:“上头让毁的,如何使不得!”

吴大爷喊道:“毁钱可是大罪!要杀头的啊!”

向忠斥骂道:“你这老头子怎么这么傻?把铜变成钱,把钱变成铜,都是上头说了算!”

吴大爷说:“铜变成了钱,就沾了朝廷仙气,万万毁不得的!”

向忠讪笑起来,道:“你这老头子,就是迂!”

向忠说罢,又骂役匠们手脚太慢。吴大爷突然扑了上去,护着地上的铜钱,喊道:“使不得,使不得!天哪,这会断了朝廷龙脉啊!”

正在这时,陈廷敬跟许达进来了。陈廷敬问道:“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

吴大爷打量着陈廷敬,问:“大人,是您让他们毁钱的吧?”

陈廷敬说:“是呀,怎么了?”

许达道:“这位是朝廷派来专管钱法的陈大人。”

吴大爷哭着说:“陈大人,我从明朝手上就开始铸钱,只知道把铜变成钱,从来没有干过把钱变成铜的事啊!崇祯十七年,铜价高过钱价,有人私自毁钱变铜,眼看着大明江山就完了!大人,这不吉利啊!”

陈廷敬让人扶起吴大爷,说:“老人家,那是明朝气数已尽,到了亡国的时候了,不能怪谁毁了钱。我们现在毁旧钱铸新钱,就是不让奸商有利可图。听任奸商扰乱钱法,那才是危害百姓,危害朝廷啊!”

陈廷敬说罢,铲了一勺铜钱,哐地送进了熔炉。吴大爷仆地而跪,仰天大喊:“作孽啊,作孽啊!”

向忠不耐烦地吼道:“把老家伙拉走!”

刘元领着几个役匠,架着吴大爷走了。役匠们推着推车进来,有的拉着块铜,有的拉着一钱四分的新钱,有的拉着旧铜器。陈廷敬上前捡起一个旧铜鼎,仔细打量,道:“旧铜器铜质参差不一,收购时要十分小心。”

许达说:“我们都向仓库吩咐过,只收铜质好的旧铜器。”

陈廷敬擦拭着铜鼎上的锈斑,吩咐刘景、马明:“随便拿几件旧铜器,仔细洗干净,看看铜质如何!”

没多时,旧铜器被洗得闪闪发光,拿了进来。陈廷敬说:“我们到外头去看吧。”往外走时,马明悄悄儿对陈廷敬说:“老爷,刚才那位老师傅好像嚷着要把向忠做的事都说出来,叫那些人捂着嘴巴拖走了。”

陈廷敬问:“你真听到了?等会儿再说。”

露天之下,几坨块铜、几件洗干净的旧铜器、一堆准备改铸的制钱,并排放在案板上。陈廷敬过去仔细查看,大家都不说话。向忠在旁偷偷儿瞟着陈廷敬,神情不安。陈廷敬神色凝重,继而微笑起来。

大顺问道:“老爷,这些盆盆罐罐的颜色怎么都一样呀?对了,同块铜、制钱的颜色也差不多。”

陈廷敬笑道:“都一样就好呀。好,好!我原本担心旧铜器铜质会很差。这下我放心了。你们看,这些铜器的成色同制钱相差无二,直接就可以拿来铸钱了。这些块铜也跟制钱成色一致,都可直接铸钱。”

向忠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这些只会吃墨水的官儿都是傻瓜。陈廷敬又说:“块铜是不能再收了,这些旧铜器,多多益善,可以多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