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柱哭道:“我娘她背圣谕,背了三次都没背过,李家声说要罚一百斤大白面!娘想不开,跑到祠堂后面的老榆树上吊死了!”

刘景出门一看,黑柱娘的尸体直挺挺放在块木板上,一个中年男人守在旁边痛哭,正是黑柱他爹。刘景听乡亲们劝慰,知道黑柱他爹叫大栓。

突然,黑柱拿着把菜刀从屋子里冲出来。几个女人跑上去死死抱住黑柱,劝道:“黑柱,你别做蠢事了,你这是去送死!”

黑柱怒吼道:“我要去杀了李家声!”

老翁倚着门,高声喊着:“乡亲们行行好,抢了黑柱的刀,他不能去送死啊!”

一位大婶劝住黑柱:“他家养了那么多恶狗,你杀得了他吗?”

刘景接了腔,道:“杀得了他!”

大伙儿这才发现这里有个陌生人,都惊疑地望着他。刘景说:“李家声作恶多端,该千刀万剐!”

有个男人问道:“敢问这位是哪来的好汉?”

刘景说:“你们先别管我是什么人。李家声借口背诵圣谕,敲诈乡民,逼死人命,其罪当死!”

那个人又问道:“听你官腔官调的,莫不是衙门里的人?”

刘景道:“我说了,你们不要管我是什么人。李家声应交衙门问罪,乡亲们千万不可鲁莽行事!”

大栓擦着眼泪说:“越听你越像衙门里的人,李家声同县衙戴老爷同穿一条裤子,谁去问他的罪?”

刘景只道:“我领你们去捉了李家声,送到衙门里去!”

大伙儿将信将疑,有人说道:“好汉,你怕是二郎神下凡啊!李家声养着几十家丁!”

刘景说:“你们跟我来,我自然拿得了他!”

刘景说罢,掉头往外走。黑柱父子操了家伙,紧跟在后面。旁边几个男人凑在一起嘀咕几句,也都跟上了。几个妇人飞跑着家家户户去报信,不多时全村男人都出来了。大伙儿操着扁担、铁锹、菜刀,跟着刘景往李家声家赶。

祠堂里出了事,李家声并不在意。他早已回到家里,躺在炕上抽水烟袋。下边人听得风声,慌忙报信。李家声一怒而起:“李大栓他敢!把人都给我叫上!”

下人又道:“老爷,里头还有个人,像是昨儿跟着钦差大人的!”

李家声大惊,问:“没看错吗?”

下人道:“没看错。”

李家声低头想想,一拍大腿,笑道:“好,我叫他乱棍打死!”

李家大门紧闭,几十家丁静候在里头。乡亲们擂门半日,李家声喊道:“放他们进来,别把门给弄坏了!看他们敢怎样!”

乡亲们蜂拥而入,朝李家声叫骂。李家声双手叉腰,大声叫喊:“你们想怎么样?我可是奉了钦差大人的吩咐办事!”

刘景喝道:“李家声!”

刘景正要开口,李家声却指着他大喊起来:“乡亲们,这位就是钦差大人手下!你们问问他!”

刘景怒道:“李家声,你真是大胆!”

黑柱不分青红皂白,朝刘景圆睁怒眼:“原来你是钦差的人?就是你们害死了我娘,我先杀了你!”

黑柱举起刀,高声吼叫着朝刘景砍去。刘景闪身躲过,反手夺了黑柱的刀。乡亲们觉得上了刘景的当,掉转棍棒朝刘景打来。刘景来不及开口,先招架几个回合,跳出圈外,大声喊道:“乡亲们,你们听我说!”

大栓血红着眼睛,道:“官府的话我们不相信,今日先杀了你再说!”

大栓说着便往前扑,刘景把他一掌打回,回头怒斥李家声:“你假传钦差旨意,已是死罪!你还鱼肉百姓,逼死人命,该千刀万剐!”

乡亲们停了手中棍棒,不知如何是好,愣在那里。李家声还想挑拨乡亲打死刘景,又喊道:“钦差大人专门来阳曲督造龙亭,命我教乡亲们背诵圣谕。不然,我李家声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刘景道:“你胆子还小吗?你强迫乡亲们背诵圣谕,已逼死人命了!你还包揽赋税,擅自加码,盘剥百姓,胆大包天!”

李家声哈哈大笑道:“包揽税赋?我们戴知县管这叫大户统筹,钦差大人还要把我这个办法上奏朝廷哩!”

刘景说:“你休想煽动乡亲们!我就是要拿你去见钦差大人!”

李家声笑道:“你想拿我?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还要拿你哩!我今儿个先灭了你!”

家丁们黑压压拥了过来,刘景左扑右打,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乡亲们没了主张,不知朝哪边下手。

黑柱喊道:“爹,看样子钦差是个好官!”

大栓道:“他是好官,我们就帮他!”

大栓父子说罢,上前去给刘景助战。乡亲们见状,也吆喝着朝家丁们打去。李家声见乡亲们人多势众,毕竟心里犯怯,正想溜回屋里。刘景飞身上前,擒住了李家声,对家丁喊道:“你们都住手!不然我先斩了这个恶人!”家丁们见势不妙,都收了手。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刘景同大栓、黑柱并几个青壮汉子,连夜带着李家声去了县衙。戴孟雄已经睡下,听得通报,慌忙跑到大堂。他问清缘由,指着李家声鼻子痛骂,吩咐衙役马上把他关进监牢。李家声喊冤不止,戴孟雄黑着脸不理不睬,像个铁包公。

马明见李家声被带了进来,便知刘景已从李家庄回来了。他早已同向县丞悄悄儿露了底细。向县丞名唤向启,因私下说过要参戴孟雄,不料前几日被奸邪小人传了话。正好钦差要来了,戴孟雄便把向启先关了起来,过后再寻法子收拾他去。

三十五

陈廷敬同傅山正吟诗作画,刘景一头撞了进来,见过老爷,匆匆把李家庄的事情说了。陈廷敬听了脸色大变,没想到看上去再好不过的大户统筹,却是劣绅坑害百姓的手段!他上的那个折子,若是叫皇上准了,那就害了天下苍生!陈廷敬痛悔不已,却不知如何处置。倘若再上折子奏请皇上不要准那大户统筹办法,必然获罪。皇上一来会怪他处事草率,形同戏君;二来朝廷正缺钱粮,皇上明知这个办法多有不妥也会照行不误。陈廷敬背着手来回踱步,琢磨再三,说道:“我得连夜写个折子,请求皇上不要准那大户统筹之法。”

刘景颇为担心,问:“老爷,这成吗?”

陈廷敬叹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获罪。我受责罚事小,天下百姓受苦事大!”

傅山劝慰道:“陈大人不必自责,您的心愿是好的。下面奸人弄出来的把戏,你们京官下来,最易上当!”

陈廷敬突然发现不见马明,忙问:“马明呢?”

刘景听说马明还没有回来,也着急了,便把他俩如何划拳,马明又如何扮了叫花子的事说了。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陈廷敬也忍俊不禁,笑道:“你俩怎么像玩孩子把戏?”

刘景道:“老爷,您不知道,阳曲街上也是行人稀少,最奇的是不见叫花子。我想这县城里啥都可以少,只有叫花子少不得的。没有叫花子,肯定就有文章。”

陈廷敬道:“看来阳曲县衙庙小妖风大,马明不会出事吧?他没说扮了叫花子如何行事?”

刘景说:“他说直接去县衙要饭,看戴孟雄如何处置。”

珍儿说:“我真怕出事呀。戴孟雄是见过他的,认出来了,不要加害他?”

大顺哼着鼻子,说:“我不信他真吃了豹子胆,敢加害钦差的人!”

正是这时,有人进来禀报,说阳曲知县戴孟雄来了。刘景不由得操起了桌上的刀,陈廷敬摇摇手,悄声说:“看他如何说吧。”

戴孟雄进得门来,哭丧着脸,扑通跪在地上,道:“万万请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问道:“你何罪之有?”

戴孟雄说:“卑职有失察之罪!属下向启,一直欺瞒我。他同李家声等劣绅暗中勾结,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什么捐建龙亭、大户统筹,都是向启弄出来糊弄上头的鬼花样!其实是借机掠夺百姓!”

陈廷敬说:“朝廷接到的捐建龙亭的奏本,可是你请山西巡抚转奏的!”

戴孟雄叩头道:“卑职罪该万死!卑职上奏以后,才发现其中另有文章。可是,卑职怕丢了乌纱帽,只好顺水推舟,一边想实实在在地把龙亭建好,一边着手查办向启。钦差大人来阳曲之前,卑职已把向启关起来了。”

陈廷敬说:“你答应得好好的,三日之内把建龙亭的捐钱账目交给我,原来是在蒙我啊!”

戴孟雄道:“卑职有苦难言,万望钦差大人恕罪!还有那大户统筹办法,只要管住大户人家不借机敲诈,也未必不是件好事。我想将计就计,干脆把向启盘剥百姓的坏事做成好事,以补失察之罪。”

陈廷敬又问:“今日可曾有个叫花子到县衙要饭?”

戴孟雄道:“听师爷杨乃文说,确有个叫花子到县衙闹事,把他关起来了。”

刘景问道:“这就奇怪了,叫花子要饭也犯法了?”

戴孟雄道:“说到这事,卑职正要禀报,听说钦差要来,向启怕露了马脚,瞒着我把城里的叫花子都抓起来了。我也是刚刚知道此事,已吩咐下去连夜把叫花子放了。钦差大人为何问起那个叫花子?”

陈廷敬笑而不答,只道:“戴知县果然干练,今日事今日毕,绝不过夜啊!”

戴孟雄叩首道:“卑职哪敢受此夸奖!万望钦差大人恕罪,明日请钦差大人和卑职一道同审向启和李家声。”

陈廷敬说:“好,我答应你。你先回去吧。”

戴孟雄走了,陈廷敬说:“这回马明可受苦了。深更半夜,数九寒天,城门紧闭,他上哪里去?”

刘景觉得不好意思,就像他害了马明似的,说:“唉,只怪他运气差,划拳划输了,不然我去扮叫花子。”

陈廷敬道:“阳曲的鬼把戏,到底罪在戴孟雄,还是罪在向启,现在都说不准。”

珍儿道:“我看肯定是戴孟雄搞的鬼!”

陈廷敬说:“我也感觉应是戴孟雄之罪,但办案得有实据!他敢把向启同李家声交到我面前来审,为什么?”

刘景道:“除非他同李家声串通好了,往向启头上栽赃。”

陈廷敬说:“李家声害死人命,反正已是死罪,他犯不着再替戴孟雄担着。我料此案不太简单。天快亮了,你们都歇着去,我自会相机行事。”

刘景、大顺等退去,陈廷敬却还得赶紧向皇上写折子。珍儿看着心疼,又知道劝也没用,就陪在旁边坐着。折子写好已是四更天了,珍儿侍候陈廷敬小睡会儿。天刚亮,陈廷敬匆匆起床用了早餐,下山往县衙去。

陈廷敬在县衙前落轿,戴孟雄早已恭敬地候着了。杨乃文低头站在旁边,甚是恭顺。戴坤仍是轿夫打扮,远远地站在一旁。进入大堂,陈廷敬同戴孟雄谦让再三,双双在堂上坐下。衙役们早在堂下分列两侧,只等着吆喝。

戴孟雄问:“钦差大人,我们开始?”

陈廷敬点头道:“开始吧。”

戴孟雄高声喊道:“带阳曲县丞向启!”

吆喝下去,竟半日没人答应。戴孟雄再次高喊带人,仍是不见动静。戴孟雄便厉声呵斥杨乃文,叫他下去看看。过了好半晌,杨乃文慌忙跑来,回道:“回钦差,回戴老爷,典狱说向启昨日夜里跑掉了!戴老爷吩咐放了叫花子,不曾想向启跟李家声也混在叫花子里头逃走了!又说李家声已被人杀死,正横尸街头。庸书猜测,这必定是向启杀人灭口。”

陈廷敬顿时急了。他昨夜左右寻思,设想到了种种情形,就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等变故。陈廷敬料定鬼必是出在戴孟雄身上,不然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说好要审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不见了。

戴孟雄见陈廷敬阴沉着脸,便一副请罪的样子,道:“钦差大人,卑职也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呀!这案子就没法审了。”

陈廷敬沉思片刻,缓缓道:“我想这案子还得继续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