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声盛情挽留不成,只得恭送陈廷敬等出了李家庄。陈廷敬上轿时,望了戴孟雄说:“去你家吃饭如何?”

戴孟雄支吾着,面有难色。陈廷敬笑道:“怎么?戴知县饭都舍不得给我吃一碗?”

戴孟雄道:“卑职家眷不在身边,我都是在县衙里和衙役们同吃。县衙里的厨子,饭菜做得不好。”

陈廷敬直道无妨,你顿顿能吃,我就不能吃了?戴孟雄只好叫杨乃文速速派人下山报个信儿,叫厨子多做几个菜。陈廷敬却说不用,阳曲烧卖有名,做几个烧卖就够了。

回到县衙,天色渐晚。饭菜尚未做好,戴孟雄请陈廷敬去内室用茶。房间甚是简陋,里头只放着两张床、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别无长物。陈廷敬问道:“你父子同住一间?”

戴孟雄回道:“衙役们都是两人一间,我们父子也两人一间。我身子不太好,让儿子同我住着,也好有个照应。”

杨乃文插言道:“县衙里真要腾间屋子出来,还是有的。可戴老爷不愿意。连庸书都是独自住一小间,真是惭愧!”

陈廷敬自从见了戴孟雄儿子抬轿,心里就一直犯疑惑。这会儿见戴孟雄住得如此寒碜,他真有些拿不准这位县太爷到底是怎样的人,嘴上便说道:“戴知县,你太清苦了。”

戴孟雄道:“卑职自小家里穷,习惯了。说起来不就是个官体吗?百姓又不知道我住得到底怎样,也无伤官体啊!”

说话间,衙役进来请吃饭了。陈廷敬说有事要聊,就让厨子端了饭菜进来,两人只在房间里胡乱吃些。戴孟雄说:“我这里有贱内自己酿的米酒,专从老家带来的。钦差大人尝尝?”

陈廷敬说:“我本不善饮,你说是尊夫人亲自酿的米酒,就喝两盅吧。”

戴孟雄先给陈廷敬酌酒,自己再满上。两人碰了杯,并不多说客套话,一同干了。陈廷敬吃了个烧卖,说:“都说阳曲的烧卖好吃,真是名不虚传!”

戴孟雄说:“这几年,阳曲百姓吃饭已无大碍,烧卖却还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百姓哪日都能吃上烧卖,就是小康了!”

陈廷敬酒量不大,几口米酒下去,眼色有些蒙眬了。他不再喝酒,趁着脑子清醒,问道:“戴知县,说说你们县的大户统筹吧。”

戴孟雄说:“年有丰歉,民有贫富,但朝廷的钱粮可是年年都要完的。逢上歉收年成,大户完得了钱粮,小户穷户就难了。他们得向大户去借。大户有仁厚的,也有苛刻的。仁厚人家还好说,苛刻人家就会借机敲诈百姓。”

陈廷敬问道:“你是怎么办的呢?”

戴孟雄说:“县衙每月都会召集乡绅、百姓,宣讲《圣谕十六条》,教化民风。很多大户感激朝廷恩典,自愿先替乡亲们交纳钱粮,等乡亲们有余钱余粮再去还上。”

陈廷敬沉思片刻,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戴知县,你把大户统筹的办法仔细写好给我,我要奏报朝廷。”

戴孟雄喜形于色,连声应承,又道:“杨师爷那里有现成的详案,待会儿呈交钦差大人。”

用罢晚餐,陈廷敬乘夜赶回五峰观。傅山听说已暂禁捐建龙亭,心里暗自敬佩,却又说:“大户统筹之法,贫道不知详情,不敢妄加评说。只是戴孟雄这等人,料也做不出什么好事。”

陈廷敬也拿不定主意,只道看看再说。傅山道了安,自去歇息了。陈廷敬毫无睡意,大伙儿就陪着他闲聊。聊着聊着,又聊到了阳曲的大户统筹。其实陈廷敬心里老装着这事儿。朝廷平定云南,当务之急就是筹集军饷。这几年,各地钱粮都有拖欠,官府科催又屡生民变。就愁没有个好办法。戴孟雄的法子看上去真的不错,可陈廷敬沿路所见,阳曲百姓都如惊弓之鸟。钦差大人来了,百姓既没有迎接的,也没有拦路喊冤的,连路上行人都没有。虽说是数九寒天,百姓多在家里猫冬,可外头也不会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陈廷敬说:“我本来深感疑虑,可我看了戴孟雄的住房,又见他让自己儿子当轿夫,怎么看不觉得他像个坏官啊!”

马明说:“老爷在路上突然吩咐鸣锣,我猜百姓听见了,都以为县太爷进村要钱要粮来了,躲在屋里大气不敢出。”

大顺道:“老爷,我不懂你们官场上的事儿,可就是琢磨着,他戴老爷再怎么清廉,也犯不着让自己儿子来抬轿啊!除非这是桩肥差!”

刘景说:“咱们不听戴知县说了,连工钱都没有,还肥差哩!”

珍儿道:“有些事情啊,太像真的了,肯定就是假的。那李家声替十六个村、一千多户人家代完钱粮,怎么听着都不叫人相信。”

陈廷敬说:“可这些村子多年都不欠交国家钱粮,那是事实啊!”

珍儿道:“不是珍儿在老爷面前夸口,我家在乡下也是大户,我爹乐善好施,可也总不能太亏待自己。把自己家先败了,今后拿什么去做好事?除非李家声代完钱粮有利可图,不然他没那么傻。要不然他就是佛祖了。”

大伙儿正七嘴八舌,陈廷敬突然说道:“我想好了,速将阳曲大户统筹办法上奏朝廷!”

大伙儿吃了一惊,珍儿更是急了:“老爷,您怎么就不听我们的呢?”

陈廷敬说:“你们且听我说道理。朝廷现在急需纳钱粮的好办法,事关军机,耽误不得。且不问阳曲做得到底如何,也不问戴孟雄是清是贪,我反复思量,觉得这个办法倒是很好。”

马明也说:“光看办法,的确看不出什么破绽。”

陈廷敬说:“刘景、马明,明日一早,吩咐官驿快马送出!还有,明日你俩下山,去阳曲县城看看。我就在这里等候戴知县。”

珍儿见陈廷敬执意要将大户统筹法上报朝廷,闷在心里生气,生生硬硬地问:“我明儿干什么呀?”

陈廷敬笑笑,说:“你呀,待在这五峰观上撅嘴巴吧!”

三十三

第二日,戴孟雄领着杨乃文早早地上了五峰观。陈廷敬吩咐珍儿倒茶,珍儿心里有气,只作没有听见。大顺忙倒了茶,递了上来。

陈廷敬说:“我已派人将阳曲大户统筹办法快马奏报朝廷。如果这个办法能解朝廷军饷之急,戴知县功莫大矣!”

戴孟雄喜不自禁道:“卑职感谢钦差大人栽培!”

陈廷敬问:“李家庄的龙亭到底花了多少银子,戴知县知道吗?”

戴孟雄说:“李家声自愿修建的,县衙没派人督办,不知详情。他自己说花两百多两银子,应是不错。”

陈廷敬又问:“阳曲全县多少丁口?”

戴孟雄回道:“全县男女丁口一万八千四百五十人。”

陈廷敬问:“全县每年纳银多少,纳粮多少?”

戴孟雄道:“每年纳银两万四千七百二十三两,纳粮六千二百七十三石。”

陈廷敬点点头,十分满意:“戴知县倒是个干练之才,账算得很清楚嘛!”

杨乃文忙附和道:“戴知县有铁算盘的雅号,算账比庸书这个钱粮师爷还厉害!”

戴孟雄倒是谦虚,道:“回钦差大人,卑职食朝廷俸禄,心里就只记住这几桩事儿。”

陈廷敬望着戴孟雄微笑半日,慢条斯理地说:“戴知县,我会奏请朝廷,从明年开始,阳曲纳银、纳粮再加一倍!”

戴孟雄听陈廷敬突然这么一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得老大,望了陈廷敬半日,才说:“钦差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啊!阳曲百姓哪有这个财力?您钦差大人也不是苛刻百姓的人啊!”

陈廷敬冷冷地说:“我不苛刻百姓,你已经苛刻百姓了!”

戴孟雄低头问道:“钦差大人,此话从何讲起?”

陈廷敬说:“李家庄丁口两百三十二人,建龙亭花去两百多两银子,差不多人平合一两银子。”

杨乃文急了,忙插话道:“钦差大人,李家庄建龙亭的银子是李家声自家甘愿出的,摊不到百姓头上。”

陈廷敬说:“未必村村都有李家声?这银子最后仍是要摊到百姓头上去的。何况各村攀比,龙亭越建越威武,银子还会越花越多!”

戴孟雄扑通跪下,哀求道:“我戴孟雄替阳曲百姓给钦差大人下跪了!阳曲百姓忠于朝廷,年年如期如数完税纳粮。如再额外加税,那可就是苛政了!”

陈廷敬瞟着戴孟雄,道:“朝廷正举兵平定云南,急需军饷。阳曲百姓既然有财力,又有忠心,就该多多地报效朝廷!”

戴孟雄叩头不止:“钦差大人,此举万万不可啊!”

珍儿同大顺也甚为不解,奇怪地望着陈廷敬。陈廷敬又道:“戴知县,你阳曲冒出个大户统筹的办法,这是有功。私建龙亭,这是有罪。不管功罪,都得奏报朝廷,由皇上圣裁。”

戴孟雄摇头道:“卑职不敢贪功,只敢领罪!”

陈廷敬说:“路归路,桥归桥。你先将全县捐建龙亭的账目报给我。”

戴孟雄道:“阳曲不大不小也是方圆数百里,账目一时报不上来,请钦差大人宽限几日!”

陈廷敬说:“好吧,限你三日!”

戴孟雄忙爬了起来,点头道:“好好好,卑职这就告辞了!”

送走戴孟雄,珍儿笑了起来,说:“老爷,真有您的!我还真以为您不管百姓死活了哩!”

大顺道:“我到最后才看出来,原来老爷是要给那戴知县下马威!”

刘景、马明二位早早就去官驿把奏折交付送京,然后去了阳曲县城。街上积雪很厚,不见几个人影。刘景问:“马明,你看出什么没有?”

马明说:“冷清。”

刘景说:“不光是冷清。我一路走来,没见一个叫花子。但凡县城里头,叫花子是少不了的。偏偏这阳曲县城里没有,就不对劲!”

马明道:“早就不对劲了。老爷去李家庄,沿路没见着半个人影!”刘景笑道:“老爷可不是好糊弄的,他心里明白得很!”

这时,忽听锣声哐当,街上仅有的几个行人连忙逃往僻静处躲避。刘景、马明也跑进一家饭铺。店家问道:“两位,吃点儿什么?”

刘景随口答道:“来两碗面吧!”

不料店家吃惊地张了嘴,半日不答话。

马明问道:“怎么了,店家?”

店家道:“二位快走吧,我们不做生意了!”

刘景也觉着奇怪:“这可怪了,是你问我俩吃点儿什么。我本来还不想吃的,看你这么客气,才要了两碗面。”

听外头锣声越来越近,店家急得不行:“二位,你们快走吧。”

马明问:“店家,为什么有生意不做?”

店家道:“我不能说,你们快走吧。”

刘景说:“店家,我们兄弟俩走南闯北,还没见过你这样莫名其妙的人。你今儿个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还就是不走了!”

店家无奈,才说了真话:“怕惊了钦差!”

刘景故作糊涂:“什么钦差?”

店家道:“反正县衙是这么吩咐下来的,客人只要是外地口音,概不招呼,说是怕惊了钦差!”

原来刘景跟马明虽是山西人,在京城里待了十来年,口音有些变了。马明笑笑,说:“咱也是山西人。店家,做生意同钦差有什么关系?”

这时,锣声更加近了,刘景、马明二人走到门口,悄悄儿把门帘撩起一条缝儿,原来见戴孟雄的轿子在街上走着,后面跟着杨乃文及几个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