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感激得痛哭流涕:“臣虽肝脑涂地,当牛作马都不足以报效皇上!”

皇上又道:“朕昨日写了两个字,平安。今日朕把这两个字赐给你。”

说话间,张善德捧出皇上墨宝。高士奇跪接了,谢恩不止。

召见完了,几位大臣退出乾清宫,免不了向高士奇道贺。

袁用才拱手道:“高大人,皇上赐大臣宅院于禁城之内,可是开千古之例呀!恭喜恭喜!”

高士奇笑道:“我皇圣明,他老人家开先例的事可多着哪!以十四岁之冲龄登基御极,威震四海,自古未有;十六岁剪除鳌拜,天下归心,自古未有;削藩平乱,安定六合,自古未有;《圣谕十六条》教化百姓,民风日厚,自古未有!”

这时,张善德追了上来,悄声儿喊道:“陈大人,皇上叫你进去说句话哪!”

陈廷敬心里不由一惊。今儿皇上对他甚是不悦,这会儿又有什么事呢?陈廷敬随张善德往回走着,小心问道:“总管,皇上召我何事?”

张善德说:“小的哪里知道,只听得皇上不停地叹气。”

陈廷敬不再多问,低头进了乾清宫。皇上正在西暖阁背手踱步,陈廷敬上前跪下,叩谢的客套话没说完,皇上就嘱他起来。陈廷敬谢恩起身,垂手站着。

皇上站定,望了陈廷敬半晌,才说:“朕知道你心里憋气!人命关天,不是小事。但原告已经死了,凶犯杀了就是!难道你真要朕为这件事情处置那么多的大臣?”

陈廷敬说:“臣向来与人为善,并未借端整人!”

皇上坐下说道:“高士奇只是个六品中书,你是从二品,你要大人不计小人过!高士奇出身寒苦,为人老实,朕确实对他多有怜惜。他当差也是尽心尽力的,你就不要同他计较!”

陈廷敬道:“臣不会同他计较!”

皇上长叹一声,似有无限感慨:“自古都把官场比作宦海。所谓海者,无风三尺浪。朕却以为,治国以安静平和为要,把官场弄得风高浪急,朕以为不妥。用人如器,扬长避短。你有你的长处,高士奇有高士奇的长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求全责备,则无人可用。”

皇上这番话自然在理,但眼下这案子却是黑白颠倒了。陈廷敬心里还有很多话,也不敢再啰嗦半句,只好拱手道:“皇上用人之宽,察吏之明,臣心悦诚服!”

高士奇盘坐在炕上,抽着水烟袋。夫人喜滋滋地把玩着皇上赐的绸缎,问:“老爷,皇后娘娘和那些嫔妃们用的都是这些料子吧?”

高士奇把水烟袋吸得咕噜作响,说:“往后呀,皇后娘娘用的料子,你也能用!这些都是江宁官造,专供大内。”

夫人大喜,说:“老爷,咱皇上可真是活菩萨,我得天天替他烧高香,保佑他老人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士奇哼哼鼻子,说:“你不是担心陈廷敬会整倒我吗?都看见了?怎么样了?陈廷敬当面讽刺我,说我高某三千年才出一个!算他说对了!”

夫人更把自家男人看成宝贝似的,道:“我得赶紧做几件衣服,赶明儿住到紫禁城里去,也别让人瞧着寒碜!”

这会儿高大满进来说邝小毛来了,高士奇脸色阴了下来,只叫他先到书房等着。高士奇故意吸烟喝茶半日,才去了书房。

邝小毛见了高士奇,慌忙跪下:“谢高大人救命之恩,贺高大人大喜大喜!”

高士奇故意拿着架子,淡淡地说:“我有什么可喜的?你起来说话吧!”

邝小毛站起来说:“高大人蒙皇上恩宠,在紫禁城内里头赐了宅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

高士奇全不当回事似的,说:“我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这种恩宠经常有的,倒是别人看着觉得稀罕。”

邝小毛低头道:“高大人,蒙您再造之恩,小的自此以后,就在您跟前当牛作马!”

高士奇说:“小毛,我知道你的一片忠心。我是个讲义气、够朋友的人。我原本打算这三十万金,我八,你二!今儿我一琢磨呀,还不能让你一下子就暴富了。俞子易就是个教训!”

邝小毛愣住了,问:“高大人您意思?”

高士奇笑道:“富贵得慢慢地来,不然你受不起,就像俞子易那样,要折命的。这三十万金,原本就是我的,俞子易不过是替我打点。俞子易原先给你月薪五两银子,我给你加到十两!”

邝小毛想不到高士奇如此出尔反尔,心里直骂娘,却只好再次跪下:“高大人,小的怎敢受此厚爱?小的今后如有二心,天诛地灭,九族死绝!”

高士奇哈哈大笑道:“小毛何必发此毒誓?我知道你会对我忠心耿耿的!”

这时,丫鬟春梅进来说:“老爷,夫人说了,老爷明儿还要早起,请老爷早些歇息了。”

邝小毛听得这话,忙起身告辞了。高士奇走进卧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夫人说:“外头只知道我们做官的作威作福,哪知道我们也要起早贪黑?赶明儿住到宫里去,就不用起那么早了。”

三十一

陈廷敬满腹心事,一腔怨愤,却无处说去。他在衙门里成日沉默不语,回到家里就枯坐书房。往日他有心思,总喜欢在深夜里抚琴不止,如今只是两眼望着屋顶发呆。他同高士奇本已撕破脸皮了,可高士奇在众人面前却显得没事似的,口口声声陈大人。陈廷敬反倒不好怎么着,不然显得他鸡肠小肚。这回朱启案子,他明知有血海之冤,自己却无力替人家伸张。他更后悔接了朱启的案子,实是害死了人家。又想当年那些被旗人占了房子赶出京城的百姓,他心里既愤恨又羞愧。人世间太多苦难和沉冤,他怎管得了!皇上蒙在鼓里,他没有办法去叫醒。他要再多嘴,只怕会惹得龙颜大怒。皇上平素目光如炬,怎么就看不出是非呢?

偏是这几日,家里又闹出事来。珍儿姑娘的事,到底让月媛知道了。原来珍儿铁了心要跟着陈廷敬,他只得另寻了一处宅院把她安顿下来。他公务甚是繁忙,无暇顾及,只是偶尔去看看珍儿,并无男女之私。大顺却忍不住把这事儿同老婆翠屏说了,翠屏是月媛的贴身丫鬟,哪有不传话过去的!月媛一声不吭,只暗自垂泪,几日茶饭不进。陈廷敬急了,细细说了原委,只道一千个身不由己。月媛仍是没半句话,流泪不止。大顺跑到月媛面前,先是骂自己不该把这事瞒着太太,再替老爷百般辩解。月媛也不吭声,只当面前没大顺这个人。陈廷敬倒不怎么怪大顺,这事反正是要闹出来的,早些让大家知道兴许还好些。只是月媛不吃不喝,又不理人,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岳父最后出面,说珍儿姑娘到底是好人家出身,又救过廷敬的命,不妨迎进屋来,一起过日子算了。有了爹爹这话,月媛也不好再闹,这事就由他去了。于是,选了个日子,陈廷敬去了花轿,接了珍儿进门。

月媛原本是个贤德的人,她见珍儿懂得尊卑上下,心里慢慢也没气了。倒是陈廷敬总有几分愧疚,又想珍儿那边到底也是有名望的人家,他自己走不开身,就派大顺领着几个人,带了聘金赶去山东德州补了礼数。珍儿爹知道陈廷敬身为京官,又是个方正的读书人,肚子里再多的气也消了。

眼看着到了冬月,明珠称病在家清养,南书房的事都由陈廷敬领着。这日,张英接了个折子,同陈廷敬商量:“陈大人,山西巡抚转奏,阳曲知县上报两件事,一是傅山拒不赴京,二是阳曲百姓自愿捐建龙亭,要把《圣谕十六条》刻在石碑上,教化子孙万代。您看这票拟如何写?”

陈廷敬想了想,说:“应命阳曲知县说服傅山,务必进京。百姓捐建龙亭,勒石《圣谕十六条》,本是好事。但是,好事在下面也容易办成坏事。此事宜慎。”

高士奇听了,说道:“陈大人,傅山是您竭力向皇上举荐的,他拒不进京,您可不好交差啊。百姓捐建龙亭,卑职以为这是好事,怎么到了陈大人眼里,好事都成坏事了?我想这事还是得问问明珠大人。”

张英道:“明珠大人在家养病,皇上早有吩咐,让明珠大人静心调养,不必去打搅他,南书房事暂由陈大人做主!”

高士奇笑笑,说:“当然当然,我们都听陈大人的!”

第二日,明珠突然到了南书房。高士奇忙拱手道:“不知明珠大人身子好些没有?您应好好儿养着才是!”

明珠笑道:“我身子没事了!知道你们日日辛劳,我在家也待不住啊!”

陈廷敬说:“明珠大人身子好了,我就松口气了。”

明珠哈哈大笑,说:“廷敬可不能推担子啊!”

原来昨日高士奇写了封信,叫人送到明珠府上,把南书房的事细细说了。难免添油加醋,往陈廷敬身上栽了些事情。明珠觉着大事不好,非得到南书房来看看不可。

陈廷敬把今日新来的折子交给明珠过目。明珠笑眯眯的,招呼大伙儿都坐下。他伸手接了折子,突然说要看看最近皇上批过的折子。陈廷敬暗自吃惊,心想皇上批过的折子为何还要看呢?却不好说出来。张英心里也在嘀咕,却只好过去搬来旧折子,摆在明珠面前。

明珠翻了几本,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说:“廷敬呀,看折子同读书不一样,各有各的学问!”

陈廷敬道:“明珠大人,廷敬不知哪道折子看错了,这都是皇上准了的。”

明珠脸色和悦起来,说:“大臣们以为妥当的事情,皇上虽是恩准,却未必就是皇上的意思。体会圣意,非常重要!”

陈廷敬说:“明珠大人,每道奏折廷敬都是披阅再三,同张英、士奇等共同商量。不知哪里有违圣意?”

明珠笑着,十分谦和:“廷敬,皇上英明宽厚,大臣们的票拟,只要不至于太过荒谬,总是恩准。正因如此,我们更要多动脑子,不然就会误事!”

陈廷敬问道:“明珠大人,廷敬哪道折子看错了,您指出来,我往后也好跟您学着点儿。”

明珠说:“廷敬这么说,我就不敢多嘴了。但出于对皇上的忠心,我又不得不说。这些是皇上恩准了的,已成圣旨,我就不说了。单说这阳曲县百姓捐建龙亭的事,您以为不妥,可我琢磨,皇上未必就是这么看的。”

陈廷敬说:“明珠大人请听我说说道理。”

明珠大摇其头,脸上始终笑着:“您想说什么道理,我不用听就明白。那只是您的道理,未必就是皇上的道理!这道折子的票拟要重写。士奇,我口授,你记下吧。”不由陈廷敬再分辩,明珠就把票拟重草了。

次日皇上御门听政,明珠上奏山西阳曲百姓自愿捐建龙亭事,以为此举应嘉许,建议将此疏请发往各省,供借鉴参照。

皇上听着,脸露喜色,说:“朕这《圣谕十六条》,虽说是教谕百姓的,也是地方官员牧民之法,至为重要。朕这些话并不多,总共才十六句,一百一十二个字。只要各地官员着实按照这些管好百姓,百姓也依此做了,不怕天下不太平!”

大臣们都点头不止,陈廷敬却上奏地方捐建龙亭一事不宜提倡。众皆惊讶,暗想陈廷敬可闯大祸了。

皇上果然脸色大变,逼视着陈廷敬说:“陈廷敬,你是朕南书房日值之臣,参与票本草拟。你有话为何不在南书房说,偏要到朕御门听政的时候再说?”

陈廷敬跪在地上,低头奏道:“臣在南书房也说了。”

皇上问:“陈廷敬,朕且问你,百姓捐建龙亭,如何不妥?”

陈廷敬说:“臣怕地方官员借口捐建龙亭,摊派勒索百姓。万一如此,百姓会骂朝廷的!”

皇上大为不快,说:“你不如直说了,百姓会骂朕是昏君是吗?”

陈廷敬叩头不止:“臣虽罪该万死,也要把话说穿了。古往今来,圣明皇上不少,他们都颁发过圣谕。如果古今皇上的圣谕都要刻在石碑上,天下岂不龙亭林立,御碑处处?”

皇上横了眼陈廷敬,说:“朕不想听你咬文嚼字!国朝鼎定天下已三十多年,虽说人心初定,毕竟危机尚在。朕需要的是人心!百姓自愿捐建龙亭,这是鼓舞人心之举,应予提倡!”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曾说过,以臣供奉朝廷二十多年之见识,大凡地方官员声称百姓自愿之事,多是值得怀疑的!山东原说百姓自愿捐献义粮就是明证!”

皇上大怒:“陈廷敬,你存心同朕作对!”

陈廷敬诚惶诚恐道:“微臣不敢!”

皇上拍了龙案,说:“朕说一句,你顶两句,还说不敢?你要知道,当今天下大事,就是安顺人心!”

陈廷敬仍不罢休,道:“臣以为,当今天下最大之事,乃是平定云南之乱。荡平云南,最要紧的是筹足军饷,厉兵秣马。多半文银子,多一个箭镞;多半两银子,多一柄大刀。百姓纵然有银子捐献,也应用在紧要处,充作军饷,而不是建龙亭!”

这时,高士奇上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陈廷敬所说,兴许有些道理。龙亭一事,臣还没想明白。只是觉着陈廷敬执意己见,不会全无道理。臣曾读陈廷敬诗,有两句写道,纳谏诚可贵,听言古所难。可见陈廷敬平日凡事都另有主见,只是放在心里没说而已。”

皇上听罢大怒:“啊?纳谏诚可贵,听言古所难!好诗,真是好诗呀!陈廷敬,在你眼里,朕真是位不听忠言的昏君?”

陈廷敬把头叩在地上梆梆响:“臣罪该万死!臣的确写过这两句诗,但那是臣感叹往古之事,并没有诋毁皇上的意思!”

皇上冷冷一笑,说:“陈廷敬,你是朕向来倚重的理学名臣,你治学讲究实用,反对虚妄之谈。在你的笔下,没有蹈高临虚的文字,字字句句有所实指!”

陈廷敬百口莫辩,请罪谢恩而起,呆立班列。陈廷敬刚才叩头半日,额头已经红肿。张善德看着过意不去,悄悄儿朝陈廷敬使着眼色。

皇上下了谕示:“山西建龙亭的疏请发往各省参照!各地所建龙亭,形制、尺寸,都要有一定之规,切勿失之粗俗。”

下了朝,张善德悄悄儿跑到陈廷敬面前宽解几句,又说:“陈大人,不是小的说您,您也太实在了。叩头哪用得着那么重?看把头都叩坏了。告诉您,这殿上的金砖,哪处容易叩得响,哪处声音总是哑的,我们做公公的心里都有数。下次您要叩头,看我的眼色,我指哪儿您就往哪儿跪下,轻轻一叩头,梆梆地响。皇上听得那响声,就明白您的一片忠心了!”

陈廷敬谢过张善德,回了翰林院。他早听说宫里太监渔利花样很多,就连金銮殿上的金砖都是他们赚钱的窍门。有的大臣放了外任需面辞皇上,叩头总想叩得响亮些。便有公公索银子,再暗中告诉人家应往哪里叩头。今儿听张善德说了,方知果有此事。不过张善德倒是个忠厚人,陈廷敬没见过他对人使坏儿。

几日之后,陈廷敬被皇上定了罪,说他写诗含沙射影,妄诋朝政,大逆不道。本应从重治罪,姑念他平日老成忠实,从轻发落。革去现职,降为四品,戴罪留任,仍在南书房行走,另外罚俸一年。陈廷敬私下想来,到底是自己的忍字功没到家。这回他若是忍住了,不管这闲事,也不会弄到这个地步。

高士奇早搬进西安门内住着了,他把皇上赐的“平安”二字做成个楠木匾,悬于正堂门楣上方,自己又写了“平安第”三字高挂在宅院门首。有日皇上路过高士奇宅外,见着“平安第”三字,说只见世人挂着“状元第”、“进士第”的匾,不知“平安第”有何说法?高士奇奏道,臣没有功名,皇上所赐“平安”二字就是臣的功名了。臣不求做大官发大财,只愿小心侍候皇上,求过终生平安。皇上听了,直说高士奇老实本分。

高士奇自从搬进宫里,就很少出去。他隔久了不去拜见索额图,心里说不出地慌。这日夜里,猜着皇上那儿不会有事找他,就去了索额图府上。见了索额图,自然是跪伏在地,把请安问候的话说了几箩筐,又道:“索大人,这回陈廷敬可真栽了,降为四品了!”

索额图问:“老夫听说是明珠同你联手把他弄下来的。明珠和陈廷敬原是一条船上的,干吗要整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