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道:“我阿玛是块软豆腐,脾气又好,凡事都是听您的。”

鳌拜听了这话,眼睛瞪得灯笼大,道:“怎么?得罪人了,你阿玛就想把事儿全赖在我身上?”

索额图道:“我阿玛可没有啊!都是庄亲王说的。他在我家骂了半日,骂我阿玛办事没主见,凡事只听鳌大人您的。饭桶、猪脑子,什么难听的话都叫他骂了。”

鳌拜望着索额图冷笑道:“你阿玛和我同朝事君多年,我知道他是个老狐狸!”

索额图道:“我阿玛胆儿小,不像鳌大人您,精明果敢,深受皇上器重。鳌大人,小侄专此拜访,真是为您好呀!”

鳌拜问道:“为我好?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为我好?”

索额图就照着父亲的话说:“李振邺身后原是有人的,如今他被杀了,给他撑腰的人都没了脸面,就怂恿着庄亲王出头。庄亲王儿子被杀了,他正要那些人帮着他闹事哩!如果不杀了这两个人,庄亲王他们气就不顺,您往后的事情就不好做!”

鳌拜道:“贤侄呀,你随我扈从皇上多年,知道我的脾气。要杀几个人,在老夫这里没什么难的,编排些个事儿让皇上点头就行了。可是,他们毕竟冤哪!”

索额图说:“鳌大人,其实庄亲王他们只是想出口气,杀谁都一样。”

索额图说罢这话,故意眼睛怪怪地望着鳌拜。鳌拜听出索额图的意思,立马雷霆大怒,道:“你的意思,庄亲王他们还想杀我?”

索额图低头赔罪,道:“小侄怎敢这么想?我只是琢磨庄亲王他们的意思。”

鳌拜阴了脸瞪着索额图,瞪得他头皮都发麻了,半日才冷笑道:“捉拿李振邺是皇上亲口下的谕示。外头传闻是陈廷敬告发了李振邺,可话是怎么从陈廷敬口里出来的呢?外头可有两种说法,有人说是你问出来的,有人说是明珠问出来的。贤侄,我要向庄亲王他们交差,是杀你呢,还是杀明珠呢?”

索额图听了这话心里并不害怕,却做出请罪的样子,跪了下来,说:“小侄无能,被明珠耍了。皇上着我押陈廷敬去顺天府,半路上陈廷敬被人劫了,却让明珠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正是明珠从陈廷敬那里问出了科场案。”

鳌拜大声喝道:“贤侄的意思是我把明珠也杀了?你回去转告令尊大人,杀几个人小事一桩,可你今日说的这些话,哪句敢摊到桌面上来!”

索额图嘴上也是不软,道:“鳌大人您是知道的,有些事情做起来真是不会摊到桌面上来的!”

索额图请了安告辞回去了。他把鳌拜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阿玛,只道老匹夫油盐不进。索尼却是摇头而笑,道:“傻儿子,鳌拜这么容易就答应你把谁杀了?你只要把话传给他就得了,他会好生想想的!”

索额图走了没多久,鳌拜着人把明珠叫到了府上。明珠听说索额图挑唆着鳌拜杀他,又惊又恨,道:“鳌拜大人,他们索尼家可没一个真正忠心朝廷的人哪!”

鳌拜点头道:“索尼这家伙我是知道的。他和我共同奉旨办案,现在得罪人了,他就诿过于我,还要我出面杀人。也只怪老夫平日逞能惯了,外头看着只要是我到场的事,都是我干的。索尼遇事可以诿过,我是没处可推。看来我不做做样子,过不了这一关的。”

明珠却道:“我看大人您做样子是给庄亲王他们看,庄亲王他们可是做给皇上看的!”

鳌拜对明珠立时刮目相看,道:“明珠,老夫没有看错,您果然精明过人哪!您说的这句话,老夫只敢放在心里,可不敢当人说出来!”

明珠道:“皇上幼年登基,长年依着那些王爷,日久成习呀!皇上亲政以后,天下人都仰望着皇上成就一代英主,可有些王爷不乐意!”

鳌拜叹道:“老夫身经百战,不知道什么叫怕字。一个贝勒杀了就杀了,怕什么?可我得顾及朝廷安宁!身为人臣就得替皇上着想,替大局着想。正是你说的意思,他们是想杀几个人告诉皇上,他们也是惹不起的,皇上不能想杀谁就杀谁。他们想让我替他们杀人,把人头都点好了,卫向书、陈廷敬,还有你!”

明珠撩衣而跪,慨然道:“鳌大人,您如有难处,请拿我开刀!只要换得君臣和睦,朝廷太平,明珠万死不辞!只是明珠请放过陈廷敬!”

鳌拜好生奇怪,问道:“您如此护着陈廷敬,这是为何?”

明珠回道:“陈廷敬英才难得,皇上对明珠有过密嘱!”

鳌拜却道:“杀你自然就得杀陈廷敬。庄亲王他们知道是你从陈廷敬嘴里问出科场案的。”

明珠仍是跪着,脖子挺得直直的,说:“明珠的脑袋就在肩上扛着,现在即可拿下。鳌大人,陈廷敬可万万杀不得!”

鳌拜哈哈大笑,道:“明珠快快起来说话。我猜出来了,你如此死死护着陈廷敬,其实就是护着自己的脑袋。你知道自己的脑袋同陈廷敬的脑袋是连在一起的!老夫倒有个办法,只杀卫向书和陈廷敬,保您在庄亲王他们面前做个好人!”

明珠只当没听懂鳌拜的话,眼睛瞪得老大,听他慢慢讲下去。鳌拜说:“陈廷敬回到山西同前明余孽傅山打得火热,我们可以拿这个做点文章。你呢?则放出风去,叫人相信正是陈廷敬道出科场案实情。谁都知道当时是索额图奉旨捉拿陈廷敬。”

明珠听明白了,问道:“鳌大人意思是要让外头知道,这回查出科场案立下头功的是索额图?”

鳌拜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

明珠仍是不解,问:“可是陈廷敬交结傅山跟告发科场案,这两桩事风马牛不相及呀!”

鳌拜得意而笑,道:“我们要的就是风马牛不相及。谁敢拿科场案的事治陈廷敬的罪?问卫向书的罪好办些,我已收到告发他的折子了,正好上奏皇上哩!”

第二日,鳌拜去了乾清宫密奏皇上,道:“臣接密报,陈廷敬回山西时同前明余孽傅山过从甚密!”

皇上其实早就接到吴道一的密奏了,却故作糊涂:“是吗?朕怎么不知道这件事?真是那样的话吴道一应该密奏才是。”皇上原来对吴道一所奏将信将疑,只因去年太原秋闱案陈廷敬同山西巡抚衙门是有过节的。又想吴道一因了这桩公案如今戴罪听差,故意要找陈廷敬的麻烦也说不准。

鳌拜没料到皇上对这事不太在意,便又道:“陈廷敬天资聪慧,才识过人,皇上甚是赏识,这臣也知道。只是此人少年老成,深不可测,万一他交结前明余孽真属实情,就怕养虎为患呀!”

皇上倒是越听越起疑心,道:“鳌拜,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朕最是信任。你就明说了吧,你的用意到底何在?一个刚刚进士及第的书生,犯得着你把他放在心上吗?”

鳌拜道:“我皇圣明,臣不敢欺君,只是如实上奏而已。臣这里还收到折子,正要进呈皇上,告的是卫向书身为会试总裁,忘天下之公而偏同乡之私,山西一省竟有八人中式。”

皇上这回完全明白过来了,笑道:“鳌拜,你还说不敢欺君!老实说,科场案办完了,有人找麻烦来了是吗?”

鳌拜暗自敬服皇上机敏过人,又想事情既然都挑明了,不如把来龙去脉说开算了。他原想顺了庄亲王的意,杀了卫向书几个人了事,自己往后也好行走。如今却想干脆让皇上自己出来了断,把庄亲王那伙人都收拾了,他日后做起事来更方便些。鳌拜打好了主意,便故意说道:“臣说句该死的话,庄亲王他们不是找臣的麻烦,是找皇上的麻烦!”

皇上听了果然大怒,直道真是反了!鳌拜忙跪下请罪,骂自己不该惹皇上生气,只是事不得已,非如实奏来不可。皇上发完了脾气,慢慢缓和下来,问道:“说吧,他们想怎么办?”

鳌拜回道:“他们想杀了卫向书、明珠、陈廷敬。”

皇上又问:“这几个人头是谁点的?”

鳌拜说:“索额图说是庄亲王他们的意思!”

皇上冷笑道:“朕想这是他阿玛索尼的意思!索尼想用这几个人头去讨好庄亲王他们!”

鳌拜想皇上真是神了,锱铢毫厘都瞒不过皇上那双法眼,便道:“皇上圣明,臣私下里也是这么猜度的。”

皇上说:“这事朕知道了。鳌拜,前明余孽蠢蠢欲动,不得不防,但也不必弄得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你下去吧。”

鳌拜谢恩出宫,心想只等着皇上决断了。皇上亲政以来,那些个王爷们,一会儿获罪,一会儿昭雪,一会儿褫号籍没,一会儿追封复爵,威风都刹得差不多了。摄政王多尔衮功高盖世,他死后皇上都要追讨罪责,何况庄亲王?

十四

这日夜里明珠宿卫乾清门,皇上召他进宫说话。明珠跪见了,皇上默视良久,只递了个折子给他,也不吭声。

明珠捧接了折子,原来是山西巡抚吴道一的密奏,上头写道:“陈廷敬回乡之日,傅山专赴陈宅密访。陈廷敬赴京过太原拜会罪臣,旋即造访阳曲五峰观会晤傅山。因傅山行事甚密,且身边尽是党羽,无法探知详情。罪臣以为,傅山恃才自傲,故作清高,密结党社,反心昭然。陈廷敬同其往来,其心叵测,不得不防。如何处置傅山,恭请圣裁!罪臣山西巡抚吴道一密奏。”

明珠读罢折子,皇上才道:“陈廷敬回山西时同傅山有所来往,你同陈廷敬打过交道,朕想让你暗中留意着。傅山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很有声望,万不得已不可动他。为保国朝江山永固,朕最需要的就是读书人。此事甚密,不可说与任何人!”

明珠道:“臣知道如何行事。”

明珠刚才留意了折子具款日期,见这密奏已是半年前的事了。为何皇上这个时候才把折子给他看?明珠心里装着这个疑惑,便猜皇上对陈廷敬有投鼠之忌。

皇上又道:“前明宗室早已断绝余脉,可有些读书人却不识时务,逆天而行。朕忧的不是他们谋反,料他们也没有能力谋反;朕忧的是他们不顺,这可关乎人心向背之大局。”

明珠奏道:“臣以为,皇上仁德广施,泽被天下,只要假以时日,必会万民归心。至于少数读书人,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摇头道:“明珠呀,满人中间少有你这样的读书人,可你毕竟没有读通汉人的书哪!汉人中的读书人,标榜自己以天地之心为心,百姓也就把他们的心当做天地之心。读书人虽然不多,却一个也小视不得!”

明珠忙请罪道:“臣糊涂,谢皇上教训!”

皇上叹道:“朕虽然不怕他们谋反,但话又说回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仍需防微杜渐。傅山他们要串联,就让他们串联,不必惊动他们,暗中看着就是。一旦胆敢轻举妄动,严惩不贷!”

明珠退身出宫,却见卫向书大人早候在外头了。他心想皇上夜里很少召见臣工的,想必是为着庄亲王那桩事。又想鳌拜肯定是奏过皇上了,不然皇上不会这么急着就要召见卫向书。只是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这桩麻烦事。明珠朝卫向书恭敬地道了个好,自个儿回乾清门去。

卫向书弓身进宫,太监引他进了西暖阁。皇上正端坐炕上,望着卫向书微笑。卫向书上前跪拜了,皇上微微点头,说道:“起来坐吧。”

太监便搬了张椅子过来,放在卫向书身边,道:“卫大人,您请坐吧。”

卫向书甚觉奇怪,惶恐地望着皇上,仍是跪着。原来皇上所谓赐坐,臣工们并不是真的就能坐上椅子,而是仍然跪着,坐在自己脚后跟上。这会儿见太监真的搬来了椅子,卫向书哪敢站起来?

皇上笑道:“卫向书,你是老臣,不必拘礼,起来坐吧。”

卫向书叩头谢恩,从地上爬起来,半坐在椅子上。皇上暖语再三,慢慢说到庄亲王胡闹的事。说话时,皇上间或儿恼怒,间或儿叹息。卫向书渐渐就听出皇上的意思了,便从椅子上下来,仍跪在地上,道:“皇上,他们想安个罪名,要臣的脑袋,这很容易。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臣以为,这清朝的天下要当得起一个清字!”

皇上长叹道:“卫向书,这话别人说出来,朕可以要了他的脑袋。可你说出来,朕体谅你的一片忠心。说句掏心窝的话,朕也痛恨那些嚣张跋扈的王爷,可他们要么就是朕的宗亲,要么就是随先皇百战沙场的功臣,朕真是为难呀!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朕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万万不可自己家里先闹出变故来。”

卫向书明白圣意已定,却并不愿就这么白白送死,可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与其哀求皇上饶命,不如把话说得慷慨些。他豁出去了,便道:“皇上,为了天下太平,臣愿受百年沉冤!”

卫向书说罢,伏身在地,听凭皇上怎么说去。却听皇上说道:“他们还想杀掉陈廷敬和明珠!”

卫向书低头问道:“关陈廷敬和明珠什么事?”

皇上说:“你不知道呀,正是明珠从陈廷敬嘴里问得蛛丝马迹,李振邺才东窗事发啊!”

卫向书恍然大悟,道:“难怪大比之前,陈廷敬东躲西藏,原来如此呀!臣同索尼、鳌拜审案时,只道是皇上明察秋毫,看出了李振邺不轨,而李振邺也供认不讳,臣也就不去细想他是如何案发的。皇上,臣不赞同点陈廷敬做状元,就是为了保他平安,没想到他还是未能逃过劫难。”

皇上道:“朕记得你当时说到天恩过重,对陈廷敬并不是好事。你今日且细细说给朕听。”

卫向书回道:“臣是想起了苏东坡兄弟的掌故。当年苏东坡兄弟双双中了进士,宋仁宗皇太后欢喜得不得了,说为子孙找到了两个当宰相的料子。苏氏兄弟的文名本早就传遍天下,可如今皇太后这么一说,就害了苏东坡兄弟。满朝百官很多人等着做宰相哪!东坡兄弟便成了众矢之的。他两兄弟谁也没做成宰相,东坡倒是被放逐了一辈子!”

皇上听罢,喟叹道:“唉,真是祸倚福伏,世事难料呀!”

卫向书又道:“皇上,这次大比别的进士只是考了文章,陈廷敬却又考了人品、胆识、谋略、城府,此人真是非同寻常!”

皇上却道:“听你这么说,朕愈发替陈廷敬惋惜了!真该点他做状元。”

卫向书拱手摇头,道:“臣以为,如能保住陈廷敬,他才二十出头,若真是块料子,皇上不急,可以慢慢地用他。”

皇上内心有些隐痛,他扶了卫向书起来,仍叫他坐到椅子上去,然后说道:“好你个慢慢用啊!都说光阴似箭,时不我待,朕倒真希望时光再快些。”

卫向书听懂了皇上弦外之音,皇上想叫岁月快点儿熬死那些昏老的王爷,好让朝廷安静些。这话却是君臣俩谁也不敢说出口的,大不孝啊!

皇上慢慢踱步,围着卫向书转了几圈,道:“你是朕最信任的老臣,朕不会让他们对你如何的。你且回家暂避几年,朕到时候自会召你回来。”

卫向书再次跪下,道:“谢皇上不杀之恩。臣早有田园之思,皇上准臣乞归,就不必再召臣回来了。”

皇上听出卫向书说的是气话,也并不怪罪,仍是好言相慰。

第二日,皇上召鳌拜入宫,明珠随侍在侧。见鳌拜觐见,明珠便要回避,皇上却叫他不用走开。鳌拜叩拜过了,皇上也不细说,只道:“你同索尼来参卫向书。”

鳌拜听得没头没脑,问道:“皇上,这是为何?”

皇上道:“让庄亲王他们来参卫向书,朕应允了,不真的就听凭他们摆布了?再说他们来参,非要他的命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