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话很刺耳是不是?你说我是烧包?我一笔就挣了五十四万,我挣得太容易了,对不对?你眼里的话我看出来了。其实不然,我也有不顺的时候。很多时候都不顺。做第二笔生意时,我吃了一场官司,差点脱掉一层皮……

  说说这场官司?好吧,就给你说说这场官司。说来话长,你听我慢慢说。那时候,我已经搬到静园小区去住了。知道静园小区吧?对,就是那个地方。在这座城市里,那是最豪华的一个住宅小区了。我在静园小区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的,加上装修、置办家具一共花了十八万;户口也是那时候办的。办户口我花钱并不多,只花了两万。加起来是二十万。二十万置一个窝,花得还算气派吧?可在静园小区,我只能算是一个小户。当然有比我气派的,比我气派的多的是。你知道那儿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光给你说说出来进去的车你就清楚了,有奥迪,有标致,有蓝鸟,还有奔驰……都是有钱人,自然都是有钱人。可有钱人跟有钱人不一样。这可不是一般的有钱人。这里住的人大致分三种:第一种是大公司份儿的款爷,起码都是挂着董事长、总经理头衔的款爷。这种款爷大多是神通广大又是一无三有的主儿。知道什么是一无三有么?我想你也不会知道。一无就是无个人资金。这些人生意做得很大,一动就是上千万,却不花自己一分钱,全花的是国家的钱。钱是怎么来的?钱全是贷出来的,以国有公司的名义贷,赔了是国家的,赚了却是个人的。三有,一是有靠山,这些人都是有靠山的,做大买卖必有大靠山;二是有护照,兜里都揣着几个国家的小本本;三是国外有存款,一笔一笔的钱都在国外银行存着。这种人哪一天不高兴了,说走人就走了。这些人在静园小区的房子大部分时间是空的。你知道什么是狡兔三窟吧?对了。这些人在很多城市里都买有房产,一年到头来回流动,走到哪儿就住到哪儿,你根本就摸不清头绪……第二种是有权或是有钱的人养的外室。知道什么是外室吧?就是那些被人养起来的女人。这当然不是一般的女人,都是些花枝招展有姿色又有本领的女人。给你说一个你就知道了,报上登过的、出了事的那个叫……史桂花的女人,原先就住在这静园小区。她是一个非常有权也非常有钱的一个大头头的人。那人厉害,也敢干,出手就送她一套房子和一辆桑塔那轿车;为了安排她的工作,一句话就是二百万。后来那人出事儿了,事儿坏就坏在那辆轿车上……像这种被养起来的外室在静园小区自然不是一户两户。第三种跟我的况差不多,是手里挣了些钱的小户。这种手里有个几十万的小户很多,自然也有女的,就是你说的那种小富婆吧,这可不是那种傍大款的女人,这些女人都是自己干出来的。也有混混儿,自然是大混混儿。啥叫混混儿?

  这话是我说的,其实都是些有一技之长的人。这些人也分两种,一种是靠嘴吃饭的,一种是靠手吃饭的。靠嘴吃饭的是嘴爷,一张好嘴打遍天下,走哪儿吃哪儿。名头很大,这些人的名头都很大。有的名片上印的是气功大师,有的印的是相学大师……本领是有一些的,没有一点本领敢出来混么?

  但这种人是三分真七分诈,大多靠的是牙和肉摩擦出来的功夫。靠手吃饭的是赌爷,十个指头能在牌桌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十万八万赢于顷刻之间。这些爷我是最服气的,一分本钱不扎,活得却有滋有味。你说我蛆,他们比我更蛆。

  这些人出门都是车接车送,还带着保镖。他们住的房子也时常空着。干什么去了?打天下去了。这些个赌爷也分南派北派,都是有组织的,也去给人当枪手,你知道什么是枪手?就是那种专门输钱的,这是一种贿赂的办法,是那些大公司搞的名堂,想给有权力又有使用价值的人塞钱就用这种办法。请一个赌爷去给人打牌,只准输不准赢,说让对方赢多少就赢多少,还要让对方真赢,赢得愉快……这就是枪手的作用。我住在静园小区的确是开眼界了,真是天外有天哪!光看看那些狗吧,从静园跑出来的狗,不起眼的也得三五千。好的就更贵了。我听说有个女人牵出来的一只雪团样的鬈毛狮子狗,是花了十八万买来的。这些狗都是喝牛奶长的,是他妈的牛奶狗。还有猫呢,那种小波斯猫,少说也得一万两万。夜里,夜里就更不用说了,空气都是浪声浪气的……静园小区是个叫人做梦都想钱的地方,住在这里你会天天想钱,你不得不想钱,看看那些车,那些女人,你受不了啊!

  我第一个女人就是在这儿认识的。我坦白地说,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女人。这是个好女人,我得说这是个好女人。你知道好女人的特点是什么吗?好女人是细微处见力量。当然,这也是个挣钱的女人,说得不好听点,开初,她是个靠那方面挣钱的女人,是个包月。你觉得我档次低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档次有点低?你要是见了她就不会这样想了。现在,你要是见了她,绝对不会往这方面想,也不敢往这方面想。你听说过朱朱吧?没听说过?你竟然没听说过朱朱?!小子,你白活了!生意场里,谁不知道黑牡丹哪,朱朱就是黑牡丹。朱朱不能算是傍大款的女人,朱朱绝对不是傍大款的女人。这会儿朱朱开一家大化妆品商店,有秘书,有自己的车,生意红火着哪!告诉你,我接触的头一个女人就是朱朱。你猜我跟她是怎么认识的?你想都想不到。

  我是在静园小区住下的第七天认识朱朱的。那时我刚刚装上电话,电话装上不到一个小时,电话铃就叮铃铃……响起来了。我心里说,这他妈是出鬼了!我的电话刚刚装上,电话号码没告诉过任何人,还没来得及告诉呢,谁会给我来电话呢?我拿起话筒,嗯了一声,就听见里面有一个像棉花糖一样的声音,声音很软,软得像化了一样,软得叫你想摸:先生,需要服务么?我一下子怔住了。说老实话,那时我还没经过这阵势,我只知道为人民服务,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服务。但我不想放话筒,我是被那声音迷住了。我竟然结巴起来了。我不是胆小的人,我过去从来没结巴过,这一次竟结巴起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服、服、服啥、务……?话筒里说:全面服务,保你满意。去了你就知道了……拿着话筒,我头上的汗下来了。多大的场面我都没出过汗,一个电话就把汗逼出来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点什么,我说不清心里是怎么一回事,我又是结结巴巴地说:那、你、你们来……吧。放下电话,我就后悔了。我怕是诱子,你知道社会上有很多诱子,诱子都是连手干的,先下一个钩,回头来一大帮……大约有十分钟吧,十分钟后我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很轻,很有礼貌。真到事上我就不怕了,我这人是天胆。我走过去开了门,一开门我眼花了,你猜,你猜,门口竟站着三个姑娘,一个穿红裙的,一个穿黄裙的,一个穿白裙的,个个亭亭玉立,美若天仙。猛一看叫人觉得不是人间的东西,就跟天女下凡一样……我不是吹,我一点也不吹,那会儿就是这种感觉。我还怀疑是狐仙,我心里想是不是狐仙跟我前世有缘,报恩来了?不料,那个最白、个儿也最高的姑娘说话了,那姑娘微微颔,说:先生,需要服务么?我是五百;她是四百;她是三百……这句话我听明白了,我听得非常明白。我一下子醒过神来了,原来不是天仙,也不是狐仙,是挣肉钱的,她们是挣钱来了。这时候再细看,就觉得三个姑娘是长得不错,但好是好,也是人间的事物,主要是化妆化的,女人就是一个妆。这么一想就有点上当的感觉。

  人是怕上当的,人最怕上当。***我当时就摆摆手说:不要,不要……如果我一摆手她们扭头就走,也就没有我跟朱朱那一段了。可我摆手之后,她们并没有马上走,三个人仍在门口站着,不怯不颤的,又是微微颔示礼,缓缓后退两步,仍然是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打扰了。说完,这才依次徐徐地往外走去……我这人心善,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心善。她们这么一走,我就觉得对不住人家,就显得我这人很不是东西。一念之差,我又把她们叫住了。我也没打算留她们,我仅是想意思意思,我说:

  哎,我这儿有些脏衣服,你们看谁愿给洗洗?我一哎,她们三个都站住了,又都扭过脸来望着我。我说这话有点开玩笑,是略表歉意,我想洗衣服这活她们是不会干的。三个姑娘站在那儿,开始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珠子转着……片刻,那个相比之下稍黑一点的姑娘开口了,她也是看了我一会才开口的,开口时她垂下了眼帘,她说:可以。先生,我可以洗……我一看,这是那三百姑娘,是要价最便宜的姑娘。我没话说了,我实在没法拒绝了,我说:那、那、你来吧……就这样,我把朱朱留下了,留下之后,我才知道,她叫朱朱……

  在静园小区,我的确长了不少的见识。可我也栽了个跟头,可以说是栽了个大跟头!差一点就完了。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救我,我就玩完了。我就是在静园小区被人抓走的。你戴过手铐么?没戴过吧,给你戴一天你就知道了。你没尝过手铐的滋味,所以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生意,跟你说你也不懂。

  五月十一日

  传票来了。

  今天,法院给旧妈妈送来了一张传票。

  旧妈妈一接到传票就慌了,她恨恨地说:他把我告了,那猪竟把我给告了!我没告他,他先告我……说着,旧妈妈把传票往桌上一扔,就慌慌地走出去了。

  传票在桌上躺着,一张很薄的纸。我看见传票上有新妈妈的气味,我闻到新妈妈的气味了。在新妈妈的气味里还杂和着另外两种气味,一种是冯记者的,一种是杨记者的。冯记者的气味腻,杨记者的气味腥。可还是新妈妈的气味最明显。在新妈妈的气味里有咝咝的响声。新妈妈一定是生气了,新妈妈肯定非常生气。我看见气味里弥漫着一片红色的雾气,还有针,一片一片的桃花针……新妈妈会吃了我么?新妈妈会不会把我吃了?

  当然也有爸爸的气味,但爸爸的气味被新妈妈的气味遮住了,只有一点点涩格捞秧儿味,爸爸身上就剩这一点涩格捞秧儿味了。爸爸是在蛇化,我看见爸爸一天天在蛇化,爸爸比新妈妈大十二岁,大十二岁的爸爸却越来越怕新妈妈了。我觉得爸爸的心已经被新妈妈吃掉了,爸爸的心已经成了残疾人,爸爸的心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紫颜色的边,爸爸的心已经站不稳了。报上说,现在社会上到处都是残疾人。

  我还看见新妈妈跟冯记者杨记者一起进了区法院。那是一栋旧楼,楼里有很多的声音,楼里的声音一团儿一团儿的,就像是用麻绳扭过一样。楼里进进出出有很多铁脸,我看见了很多铁脸,仔细看才能现那其实是面具,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戴着面具,面具全是铁做的。这是些不怕热的人,戴着铁面具的人都不怕热。上楼时,冯记者竟踩住了一个死人的脚印,死人的脚印是灰颜色的,很滑,冯记者出溜一下,吓出了一身大汗。我听见那脚印说话了,那脚印竟然也会说话:你,你怎么踩到我身上了?你为啥不踩他呢?旁边的一个活人的脚印说:这脚印一层一层的,踩谁不一样?人就是让人踩的么……那死人的脚印哭着说:我已经死了呀,我死了还踩我?活人的脚印说:你死了就想安生了?死了也不安生……这话冯记者没有听见,我看他是没有听见。他只顾害怕了……他踩的地方软乎乎的,他害怕。

  而后冯记者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下,稍等。我去找找我那个战友,我那战友当庭长了……杨记者马上说:

  咱一块去吧,我也看看老崔在不在……新妈妈微微笑了笑,新妈妈的笑里长出了一枚冰镇的小樱桃,新妈妈说:麻烦二位了……冯记者、杨记者含着冰镇小樱桃齐声说:小事儿,小事儿……

  接着,面酱的气味出现了,我闻到了一股面酱和大葱的气味。在二楼一个挂有民事庭的办公室门前,传出一股很陈旧的大葱蘸面酱的气味。冯记者站在门前,高声叫道:老座,座山雕,还认识不认识了?不认识了吧?……民事庭里有一个黑黑的高个转过脸来了,这人的脸相是冻过的,很威严,是冻出来的一种威严。片刻,就有了一个粗黑的声音:一撮毛,是一撮毛吧?当大记者了不是,福了呀!!咋看咋不像当年的一撮毛了,那时候瘦哩狗样……稀客,坐坐,坐。说着,两人的手就握在一起了,两人一握手却握出了大头翻毛皮鞋的气味。在这毛乎乎的气味里,我看见了漫天大雪,雪里走着一队一队的军人,军人全都扛着大镐,正在冒雪修一条通往山里的铁路,风声像抹了辣椒面的刀一样霍霍响着。那是些红色的日子,在红色的日子里,我看见冯记者与庭长一起蹲在火堆旁一边背语录一边烤湿了的翻毛皮鞋……翻毛皮鞋的气味慢慢又转化为大葱蘸面酱的气味,气味里有了甜辣苦咸,一些滋滋润润的半是温馨半是感叹的甜辣苦咸,在温馨里藏着两本旧了的红皮日记,两人都飞快地在心里翻日记……可脸还是紧着,紧出一种螺丝拧上的笑。冯记者说:这位不熟吧?这位是杨记者,市报的。这是我的老战友,姓万,万庭长。在部队那会儿,我们都叫他座山雕……杨记者马上说:我也常来区里采访,跟你们几个院长都很熟……还有老崔,老崔在么?庭长噢噢了两声,说:

  老崔在刑庭。接着又说:一撮毛,几年不见,你可真是福了,没少喝吧?不喝高粱烧了吧?在东北那会儿……一撮毛这三个字像烙铁一样在冯记者心上烫出了一串酱红色的燎泡。冯记者心说,他还记着呢,这家伙还记着呢。那时候他想当班长,我也想当班长,争来争去都没当上,他还记着……可他嘴上却说:我有病,这胖是病。当记者的,没办法。老战友,前天在'长腿'那儿还说你呢。知道'长腿'吧,咱团四连的,这会儿当处长了。我那儿有通讯录,回头给你弄一份……庭长说:

  那太好了!老战友轻易不见面,有时间好好聚一聚。大热天跑来,有事么?有事尽管说。冯记者说:有事,当然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你就是有事……

  新妈妈站在院子里,站在一层一层死的和活的脚印上面,轻轻地扇动着一条粉红色的小手绢,脸上带着猩红色的笑。那笑是对着我的,我看见那笑是对着我的。我听见新妈妈的心里的蛇头对我说:你得回来,你必须回来。我从来没有怕过谁,我没有怕过任何人……看着新妈妈的笑,我突然现新妈妈身上能出一种柿红色的讯号,我看见了那两长一短的柿红色讯号,这讯号是从她背上那颗黑痦子上出来的,她背上有颗紫黑色的痦子。这颗痦子上还有两根金黄色的绒毛,讯号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看见痦子上出的讯号与遥远山间的一片柿树林相接。我看见那片柿林了,那是一片油绿色的柿树林,阳光照在油光光的柿叶上,就变幻出许许多多的颜色,而后出一闪一闪的柿红色讯号……新妈妈说她什么都不怕,新妈妈很勇敢,新妈妈不怕流血,新妈妈的血是柿红色的,新妈妈的勇敢来自那片柿林。在新妈妈家的时候,我常看见她把这颗痦子亮出来,她独自一人时,就偷偷地亮出那颗紫黑色的痦子,痦子上有浓烈的柿树味,当她洗澡的时候,屋子里就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柿树味,那味儿是黄颜色的,苦黄苦黄……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我是很怕新妈妈的,我很怕。

  新妈妈的声音是很晚才出现的。新妈妈上楼时走得很轻,轻得像猫,新妈妈走的是猫步,一软一软的猫步,猫步里有一种表演出来的愁,新妈妈很会愁,新妈妈的愁里裹着很多鸟舌。我不知道新妈妈为什么裹鸟舌,很软很滑的鸟舌,鸟舌啾啾叫着,叫出一片走出来的愁……新妈妈的声音也很绵软,是一种化了妆的绵软,绵软里插着一些桃红色的小针,小针上还有倒钩刺儿……新妈妈说:万庭长,孩子如果是好好的,谁养都是一样的,都是尽责任。可孩子有病,孩子不会说话,还有精神病。这边正给她治呢,也刚刚有了点好转……庭长问:你们这边有啥要求?你说吧!新妈妈说:主要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在这边有利于给孩子治病。病治了一半,刚有好转,她就把孩子抢走了……这样,对孩子不好。冯记者插话说:老万,主要是吓吓她。官司要打,主要是得吓吓她。你个传票,叫她来一趟,回头把孩子送回来就行了。杨记者说:法院传她,她非来不可……庭长说:是这事儿?行,马上传她……

  中午,旧妈妈没有回来,科长又上街吃烩面了,我知道他是上街吃烩面了。我呢,我只有吃空气了。空气很热,空气热呼呼的,只是有点粘,这是夏天的空气。我也吃过冬天的空气,冬天的空气很凉,冬天的空气冰牙。不过,现在的空气越来越稠了,空气里总是飞着一些米粒样的小东西,那是尘埃,我知道那是尘埃。尘埃里裹着一些油气,那就是油馍了,我常吃这样的油馍。有时候,我还可以卷一些汽车喇叭的声音,卷一些苍蝇的声音,卷一些市场上叫卖馄饨的声音,再蘸着红蚊子音乐一块吃。就是有点噎。不过,我不怕噎,我有办法。远处那座楼房上有十四面小广告旗,我先把那面黄的吃了,黄旗上写的是娃哈哈;吃了娃哈哈,我再吃那面红的,红旗上写的是琴岛海尔;吃了琴岛海尔我再吃那面蓝的,蓝旗上写的是春都牌火腿肠;吃了春都我再吃那面白的,白旗上写的是虎牌蚊香;吃了虎牌蚊香我再吃那面绿的,绿旗上写的是雪碧,我喜欢喝雪碧,我喝得慢,我一点一点喝;喝了雪碧我再吃那面紫的,紫旗上写的是小太阳……我吃得很饱,我总是吃得很饱。

  下午两点的时候,旧妈妈回来了。

  旧妈妈带回了一串脚步声。这些脚步声踢踏着一些兴奋,很杂乱的兴奋,兴奋是灰颜色的,一串灰颜色的兴奋踢踢踏踏地游上楼来。走在前边的是旧大姨,我听出来了,那是旧大姨才会有的、肥腻的、带一点面包味的脚步;紧跟着的脚步声很瘦,很干,拐棍样的干,还带着一些粉笔末的气味。这大约是胡子大舅了吧?胡子大舅很久没来过了,胡子大舅我只见过一两次,他也来了;带酱色的脚步当然是旧二姨的了。旧二姨的脚步声是鸭式的,一拧一拧的鸭式,就像是蹲着走一样,还沾有湿鸡毛的腥味,卖烧鸡的旧二姨一走就走出了湿鸡毛的气味;下边的脚步声就年轻些了,下边的一串脚步声有淡有咸。英英表姐(旧大姨的女儿)走的是带有椅子气味的淡,那淡是坐出来的。英英表姐在市团委工作,头总是昂着,走得很有水分儿;表哥表嫂带着烧鸡店的咸,那咸是数钱数出来的,也走得很有盐分儿……一串脚印叠叠压压走进来,屋子里立时就挤满了很沉默的兴奋。

  她们不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他们不是来看我的。她们为那张传票而来,是旧妈妈搬来的兵。旧妈妈进屋后,先把传票递给了旧大姨。旧妈妈说:大姐,你看看吧。恶人先告状,他先把咱告了!……旧大姨把传票接过来,目光即刻粘在了那红霞霞的章印上,那圆红的戳印立时在她的心上烫出了一片鲜艳的红色,那红色滋滋润润地弥漫开来,化出一种红木桌子的气味,在红木桌子的抽屉里藏着一段激越昂扬的歌声,我看见那歌声了,那歌声只剩下三句半了:公社是棵长青藤啊,社员就是那藤上的瓜啊,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啊,藤儿越肥藤儿越肥藤儿越肥……这歌声是从一个露天大舞台上传出来的。我看见那舞台了,舞台上站着一排排穿白衬衣蓝裤子的姑娘,那站在前面舞动双手打拍子的姑娘长得十分苗条也十分秀气,她侧过脸笑了笑,脸上溢满了红光……往下就没有了,往下只剩两片红嘴唇了,两片努动着的红嘴唇和两只用力打拍子的手,没有声音也没有地点,声音和地点全丢失了;而后那嘴唇上的红色褪去了,红色在慢慢褪去,褪出了一股失去弹性的橡皮气味,橡皮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我看见那皱纹了。旧大姨手捏着传票,肚子里却翻滚着两股气,一股是红颜色的气,一股是黑颜色的气,红气里有一缕一缕的丝瓜味,黑气里有一瓣一瓣的大蒜味……可旧大姨没有说话,旧大姨脸沉着,把传票递给了胡子大舅。

  胡子大舅接传票的时候,先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手,他的手下意识地伸下去,一擦就擦出了小便的气味。他又伸到鼻子上闻了闻,而后又慌忙伸下去再擦,这次又擦出了馊饭和泔水的气味。

  我听见胡子大舅在心里对自己说:算啦。***胡子大舅双手接过那张传票,从第一行开始看起……看着,看着,他的心就贴在那黑颜色的铅字上了。他的心在亲那些铅字,而后他哭了,他的心趴在铅字上哭了。我看出来了,他是喜欢这些铅印的字,他最缺的也是这些铅印的字。我听见他的心在悄悄说:哪怕是一篇,哪怕是一小篇呢,也不至于在退休前评不上……接着粉笔末纷纷落下,我看见胡子大舅在清扫心上的粉笔末。他心上沾着很厚一层粉笔末,清扫后露出了1955的字样。1955很陈旧,1955上放着一杆小秤,那是一杆十六两秤——旧妈妈说,十六两早就不用了,现在用的是公斤秤——可胡子大舅仍然在心上保存着这杆十六两秤……这杆秤是他自己称心用的,他经常用这杆秤称他的心,他总是把秤称得稍稍低一点,结果他总是不够秤。胡子大舅心上还有很多泔水,那是大舅妈给他泼上的,我看见他退休后大舅妈就不断地往他心上泼泔水,一边泼一边说:

  看看人家,看看人家,说起来也是干了一辈子了……泼得他心上粘乎乎的……慢慢地,看传票的胡子大舅心上有了一点兴奋,那是从传票上看出来的兴奋,他从传票上看出事儿来了,他心里说:这是件事儿……可他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把身子坐端正些,端出沉默,把传票递给旧二姨。

  旧二姨接过传票,其实是接过了一顶帽子,一顶圆顶的大盖帽子。旧二姨眼睛里出现的是帽子,帽子是火红颜色的,在她的眼里帽子是一团有红色标记的火炭儿,因此她看帽子时眼光有点哆嗦,是无色的哆嗦,旧二姨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我看出来了,旧二姨非常羡慕那些有颜色的人,也非常嫉恨有颜色的人,她没有办法,只有给烧鸡刷糖色,她总是给烧鸡抹很多糖色,她把怨恨全都抹在鸡身上了……旧二姨还在帽子上捏出了一串自行车铃声,也捏出了一叠交税的票;自行车铃声和税票分属于两个不同的时间,一个藏在脾脏里,一个藏在肾脏里。她的肾脏旧了,她的肾脏常年不用,已经有点锈了,那里边藏的是自行车的铃声,铃声很哑,铃声里带着沾有街头细菌的灰尘;她的脾脏很新,她的脾脏是经过翻修的,她在新翻修的脾脏上镶了一个小夹子,夹子上夹着一叠税票(那税票是假的,我能看出来那税票是假的,那税票是从二道贩子那里买来的,税票上留有两人交易的声音:一个说,五块一本,要不要?

  一个说,不就印印么,五毛也不值。一个说,你给多少吧?你说你给多少?一个说,两块,两块我就要。一个说,给你了……),我听见她不由自主地说:我已经交了,你看看,我已经交了……过了一会儿,旧二姨才醒过神来,这时候她才想起帽子不是她的,帽子是老三的事儿。紧接着,她心里又出现了数钱的声音,还有存折,一共五张,都是有一串0的,她慌忙在心里又换着藏了一个地方,掖好了……而后她望望旧妈妈,又看看旧大姨,没有吭声。

  表哥率先说话了,表哥说:叫我看看……他把传票从旧二姨手里抓过来。他看了两眼,表哥的眼里出现了屎味,我看见表哥的眼眶里出现了人屎的气味,那张传票成了一张擦屁股纸,一张绿颜色的擦屁股纸。

  这话他是从南阳来的一个生意人那儿学来的,我看见他是学来的。

  表哥的坐姿也是学来的,他尽量往宽处坐,坐出一个很放大的架式,架式里有很多电视片里的爷式镜头……表哥身上还沾满了红蚊子音乐的气味,表哥身上的汗毛孔里藏着很多s形的红蚊子音乐,这是从舞厅里泡来的,我知道是从舞厅里泡来的,上边带有七种光束,沾有女性化妆品气味的光束,这光束闪烁着肉味的动感,致使坐在那里的表哥两脚也不由自主地动着,他的脚在念拍子,他的脚反反复复地在念一二三四一、一二三四一……的拍子;倏尔节拍又变了,节拍转化为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片刻,表哥拍拍那张擦屁股纸说:球啊,别理他。

  英英表姐仅是朝传票上扫了一眼,这一眼有很多小刺儿。***刺儿藏在她的睫毛下边,我看见她的睫毛下藏着一蓬小毛毛刺儿,那是些用很多的字喂出来的刺儿。刺儿上放射出三种不同的气味:一种是书本的气味;一种是椅子的气味;一种是陈年老醋的气味……这三种气味杂和在一起,就成了一蓬带刺儿的深黄色的光束。这些光束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传票,也扫视着屋里的人。她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她心里有很多话,但她不愿跟屋里坐的人说。她的眼眶也很高,她的眼眶上安着一个米黄色的小门,门上还装着音乐门铃,门铃上装有七种音乐,却只有一种音乐才能把门打开……不过,英英表姐眼皮上也沾有男人的气味,英英表姐的眼皮上沾着四个男人的气味:一个是桔子型的,一个是柿饼型的,一个是咖啡型的,一个是橄榄型的。只有橄榄型的找到了打开米黄色小门的音乐按钮,可橄榄型的裤兜里还装着一个女人的气味……其余的全都按错了门铃,那是一些按错了门铃的男人。我看出来了,英英表姐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有人重新敲门。所以她的心根本不在屋里,她把心放出去了,来之前她就把心放出去了,她的心正在外边找人。因此,英英表姐坐得很空……

  还有一张脸是刚从烩面里走出来的。大街上有很多烩面脸,如今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烩面脸。烩面脸很便宜,烩面脸上爬满了浸着羊膻味的汗珠,还有醋,当然有醋。烩面脸在街头的绿色醋浪里泡了许久,又被街上那响着红蚊子音乐的轿车喇叭扇了许多个耳光,扇出了一片紫黑色的愤怒。烩面脸吃了烩面里的三片羊肉后,又带着羊和狼的愤怒走回来,他在进门时才戴上了科长的旧面具(那面具已经烂了,那面具使用的次数太多,已经掉毛了),笑着说:哦,哦哦。都来了……

  旧妈妈看他了一眼,旧妈妈眼里撒出了一片淬了火的钉子。

  旧妈妈说:你上哪儿去了?

  科长说:哦哦,有人请客,非拉我去。不远,'广东酒家'。那儿一点也不热,有空调,带卡拉ok。出来就热了,走一身汗……烩面脸说:我,哦哦……上街、吃了碗烩面。

  传票又回到桌子上了,传票安静地在桌子上躺着,上面趴着一圈紫黄色的光束……

  旧妈妈说:这不是争孩子,这是欺负人哩!大姐,你看咋办吧……

  旧大姨说:那会儿不是不想要了么?那会儿都不想要。这会儿……

  旧妈妈说:那会儿也不是不想要,那会儿是……

  这时,科长从屋里拿出一张报纸来,科长扬了扬手里的报纸,扬出了一股湿锯末的气味。科长说:看看这张报纸就知道了。问题在这儿,关键问题在这儿……说着,他把报纸递给了旧大姨。

  人们都围在旧大姨跟前看那张报纸。报纸上先是有了蛾子的气味,接着又响起了一片算盘珠的声音,我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看了,旧大姨的头抬起来,四下巡视着(她是在找我呢,我知道她在找我),说:还真有这事儿?

  胡子大舅说:真有特异功能么?真有这一说……

  表哥说:球啊,我不信。我除了信钱啥都不信。

  旧二姨说:有些事,不信也得信。你没听……

  表嫂说:我是信。我是信。你没看多少做香功的……

  英英表姐也说话了,英英表姐说:人是缘分,我也有点信缘分了……说着,她叹了口气,叹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粉红。

  旧妈妈说:我原来也没在意。这孩子邪,这孩子从小就邪……她不说话,她不会说话,可她什么都知道。

  表哥说:我还是不信……

  旧妈妈很兴奋地说:要不信,让她出来猜个字试试。她会猜字……说着,旧妈妈把里屋的门咚一下关上了,她把我锁在里边,而后又说:写吧,一人写一个,让她猜。

  外屋先是弥漫出一片红色,带一股狐臭味的红色。而后有了春猫的叫声,我看见春猫的叫声了,春猫叫出了一片杂乱的响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旧妈妈把我从里屋牵出来。我看见桌上放着一溜小纸蛋儿。纸蛋是卫生纸团成的,团得很紧。纸蛋周围有一圈爬满了蚂蚁的目光……旧妈妈说:站这儿,就站这儿。猜吧,好好猜,你猜猜纸蛋里是啥?说完,她把一支笔和一张纸塞到我的手里……

  我有点饿,吃了那么多东西,我还是有点饿。我饿的时候会看得更清楚,我一饿就看得更清楚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看见第一个纸蛋上写的是一个闲字,这个字是胡子大舅写的,我知道是胡子大舅写的,上面有胡子大舅的气味。胡子大舅把字写得很端正,只是他的手有点抖了,写到后来手抖了,那一撇拉得很长,拉到门外边去了。这个闲字在胡子大舅的胃里泡过了,这个闲字在他的胃里泡了很长时间,泡得有点酸了,这个闲字很酸。

  第二个纸蛋很奇怪,第二个纸蛋是两层的。第一层的纸很薄,是卫生纸;第二层纸厚,是鞋盒纸。第二层纸上有剪子的气味,我闻见剪刀的气味了。开初我以为这是个3字,其实那不是3,那是个8字的一半,另一半被剪刀剪去了。这个字是旧二姨写的,旧二姨先写了个8字,接着又拿剪子剪去了一半。旧二姨手上有湿鸡毛的气味也有自行车的锁味,旧二姨手上的皱褶里沾有许多陈年的锁味,我知道旧二姨以前在街头上看车,所以她手上还有锁味……

  第三个纸蛋上写的字笔画很稠,这是个我不认识的字,这个字有很多拐弯的地方,上边是一个乃头,中间是一个目,下边更复杂,下边很像是椅子腿的形状,合起来就成了这样一个鼐字。这个字上系着一条领带,这是一个系有领带的字,字上有男人的气味,我闻到男人的气味了。字上的气味跟英英表姐眼帘上的气味是一样的,这个字是上过大学的英英表姐写的……

  第四个纸蛋上有很多字,先是一个还字,接着是一个返字,后边又是一个成字。这些字又都被划掉了,还、返、成上边划了两条=杠,最后的一个字是铡字。我看见这个字是从旧大姨的脑血管里流出来的。旧大姨原来没想写这个字,她想了很多字,那些字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最后流出来的是这样一个铡字。铡字是红颜色的,铡字上有血腥气……

  第五个纸蛋上写的是字。这个字很歪,这个字半躺半立,上面有一股很粘的热汗味。字的后边藏着一些干杏核和一个西瓜皮做成的帽子,西瓜帽上有用刀刻上去的两个字:小黑……小黑就是表哥了。

  最后一个纸蛋上写的是大字,这个大是组合成的。

  先写的是一个人,写完人又加了一,就成了大字了。这个大是表嫂写的,我知道是表嫂写的,表嫂的大字后边卧着一只小老鼠,我不知道表嫂的大字后边为什么会有老鼠味……

  当我把这些包在纸蛋里的字依次写出来的时候,屋里的人全都站起来了。小黑表哥说:我操我操我操……!

  旧二姨说:我剪了一半呀!我剪了一半她也知道,真是神了……

  胡子大舅说:真有特异功能,真有!……

  英英表姐说:奇怪,这个字是很难认的,她怎么就知道呢?……

  旧大姨说:这个、这个、这个……还真有这事儿!

  旧妈妈马上说:知道他为啥争孩子了吧?大姐,你知道了吧?……

  屋里静了,他们全都看着我,我知道我又变成猴子了。

  在他们眼睛里,我是一只拴着的猴子……

  接着,是一串声音:不给他。孩子不能给他!……

  黑子表哥说:操!姨,你句话,我找几个人去把他'面'了,我立马就去'面'他!……

  旧二姨赶忙说:不能打,不能打,一打他就抓住理了……

  胡子大舅说:听说有个啥法?啥妇女儿童法。***不知下来了没有。找找,找找就有凭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