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冷,今天才零下六度。”

  关隐达笑道:“才零下六度?你说得轻巧。这气温要是在南方,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他本想交待她天气冷了,要注意一点。但怕显得太婆婆气了,就忍住了。肖荃却要他少喝点酒。一听这话,他鼻腔酸了一下。这是自己夫人才关心的事啊。

  他说:“现在不太喝了。有时是必要的应酬,身不由己。”

  两人一下都不说话了。他感觉谁也不想放下电话。过了片刻,肖荃说:“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啊。”

  “好的好的。”他的声音轻了下来。这么说话心情又太沉重了,就问:“你现在还写东西吗?”

  “不太写。学校升学竞争很激烈的,总觉得压头。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成什么作家的料,写也是心血来潮。”

  关隐达说:“我却是很喜欢看你的散文。”

  “你当然啦。”肖荃说这么半句,又不说了。关隐达听了这半句话,心里暖暖的,却不知要说什么。

  肖荃说:“今天就说这些吧。陶陶和孩子都好吗?”

  “好好。陶陶仍在工商银行。在家收拾几天,前天才上班。

  通通也乖。”他有意大点声说到陶陶,免得周围这些人猜测什么。

  接完电话,他总感觉自己有些不自然。马上走的话,只怕手脚都会是僵硬的。他便随手拿了张报纸,无心地问:“有什么好文章吗?”办公室的几位就不知怎么回答,有些手足无措了。一位干部支吾道:“没见有什么好新闻哩。”本是他自己不自然的,这下倒成在座的干部不自然了。他便乘他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扬扬手走了。

  (三十四)

  关隐达最先听取公安局的汇报,政法委邓书记一同去的。

  小顾也随了去。同朱克俭一见面,关隐达就玩笑道: “老朱,你家老婆蛮贤惠嘛。” 朱克俭一时摸不着头脑,笑着说: “怎么?怎么?还可以吧。”

关隐达就说:“我打几个电话找你,你老婆封门封得天紧,都说你不在家。你不会天天晚上都不在家吧。我想同你商量一下工作。后来我就同老李讲了,要他同你讲一下。”

  关隐达巧妙地隐去了向老李交待工作的时间和地点,又为自己做了开脱。朱克俭再有看法就是他自己不对了。

  朱克俭这下不好意思了,说:“我那婆娘,没文化,人还是蛮好的。你哪天见了面就知道了。”

  朱克俭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汇报,基本上是按要求谈的。但他没有谈改进工作方法问题,只解释道:“这事老李同我传达过。老李只讲了个大概,我还没完全理解,就没过多考虑。加上这几天连续发生几个大案子,我们几个人也还没时间凑在一起研究。我个人意见就不好汇报了,还是下回好好研究后再说吧。”

  关隐达一听,就知道朱克俭的确是有看法子。他的解释听起来恳切,表情也极为谦恭,骨子里却是咄咄逼人。其实就算老李说得不清白,前几天政法委也通知过一次。这朱克俭分明是有意在向他示威。再看看老李,脸色不太好,可见朱李二人是有意见的。这一切,关隐达都只是看在眼里。他高度赞扬了公安局去年的工作,对他们明年的工作设想也作了充分肯定。

  但最后还是强调,要好好研究一下如何进一步改进工作方法问题。情况会越来越复杂,而警力又有限。怎么办?只有在改进工作方法上下功夫。

  朱克俭说:“好的好的。今天当面听了关书记的指示,心里一下明白了。我们局党委一定认真研究一下。”

  这下朱克俭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让他关隐达今后只能向他直接下达指示。

  关隐达终于看出这朱克俭的确是不好对付的人。今天是给他下马威了,而且并不在乎一个县委副书记给他家打过电话。

  但他只能装傻。中间的误会等以后慢慢消除。现在不可以挑明,挑明了今后就不好处理关系了。同下级搞不好关系,只能说明当领导的没本事。汇报完了,他便笑容可掬地同公安局各位头儿握手告别。

  接下来几天,听了检察院、法院、司法局等单位的汇报,多是程序化,并无多少新意。但他不论走到哪里,都显得兴致勃勃。到过这么多县,他也越来越老练了。当领导的,指望下级个个都听你的,都对你心服口服,只能是一种幻想。也不要以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呼声,就以为你受到了绝对拥护。你必须清醒,有许多人是在演戏。但这出戏你不仅要主动配合好,还要善于导演。还只怕别人不同你演戏哩。你必须借助这种真真假假的场面,造成一种你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气氛。不然,你要是事事认真,今天批评这个人阳奉阴违,明天批评那个人不听招呼,到头来只会让人觉得你管不了人,缺乏领导才能。

  这天,地委书记宋秋山来黎南视察,全体县级领导都去黎国宾馆参加汇报会。几天前地委办就来电话通知过,要县里准备汇报。周书记跟关隐达说:“黎南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告状。特别喜欢在上面来领导的时候当面递状子上去。而且上访的人消息格外灵通,领导什么时候来,住哪间房,他们都清清楚楚。这就是个问题了,说明中间有人给他们传消息嘛。这事发生过多次了,弄得县委面子上很不好过。所以这次一定要做好防范工作。”于是关隐达就吩咐下去,先是把那些常年在城里游荡的乞丐集中到收容所去养几天,再就是加强宾馆保卫,派人在黎园全天值班,负责劝退上访的人。凡关隐达到过的县,县领导都说这里的老百姓是中国最喜欢告状的人。可见喜欢告状已不是个别地方的习惯。他心里也清楚,怪老百姓喜欢告状是没有道理的。

  各位县级领导早早到了会议室恭候。关隐达一个人留在背后,他要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情况。就在这时,一位农村妇女模样的人抱着一个小孩来了。一见就像是要来上访的,关隐达就示意工作人员盘问。果然,那妇女说要伸冤,要找地委宋书记伸冤。工作人员叫她到一边来说说情况,她偏不,硬是要找宋书记。缠了半天,工作人员来火了。那妇女说:“你杀人我都不怕,我是什么事都见过了。乡长要强奸我我都不怕,我都要同他拼哩。”一听这话,关隐达就留意看了这妇女,一脸脏兮兮的,五官像是摆错了位置。这女人会有人来强奸?看样子这妇女有点泼,不劝走的话,等会儿嚎啕大哭起来,整个宾馆就甭想安宁了。果然这女人突然扯开了衣襟,露出了乳房。

  “你们看你们看,这青的紫的都是乡长打的。”一位女工作人员忙上前厉声喊道:“快把衣服穿好。”那妇女却挣着还要脱。宾馆几个女服务员忙过来帮忙,按着那妇女,把她的衣服扣好。

  关隐达见这事有些棘手,便亲自过去说:“你有什么事,到公安局去反映清楚。宋书记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没时间。再说全地区六百多万人,大家有事都要找宋书记,就是天上掉下一千个宋书记也忙不过来是不是?”那妇女见关隐达架势不同,倒也安静些了,却又说:“我来县里告状几天了,哪个门都不让我进,我们娘儿俩三天没吃饭了。”关隐达只求马上能把人支走。就掏掏口袋,拿出一张一百块的钱,说:“我这是给你的,你去吃点饭,完了再去公安局把情况反映反映。”那妇女接了钱走了。

  关隐达进会议室时,汇报会已开始了。

  宋书记在黎南活动了两天,高度评价了黎南的工作,特别赞赏了县委、人大、政府、政协一班人团结实干的作风,还做了一些重要指示。还好,两天也没出什么麻烦。周书记很满意,说隐达同志工作有魄力。

  可是过了几天,银盘岭乡党委书记陈世喜打电话给关隐达,汇报说:“那天在宾馆瞎闹的那个妇女是他们乡的超生户,手中抱的是第四胎了。几天前,乡长熊其烈带着计划生育工作组上她家去做工作,她放肆撒泼,满地打滚,要死要活。她说要从她家屋后的山坡上跳下去,乡长一步上前抱住了她。这妇女就耍赖,说乡长调戏她。磨了一天,没有结果,工作组暂时撤了回来。乡里工作组以为她躲到亲戚家去了,还到处找她。

  不想她到县里来了,又说乡长强奸了她。那天关书记给她一百块钱,要她吃了饭去公安局反映情况。她哪里去?径直跑到了乡政府,说县里关书记是她亲戚,她要找乡长算账。一般超生对象躲都躲不及,她倒闹到乡政府来了。”从电话中,关隐达感觉乡里的同志对这事有看法了,熊其烈只怕还一肚子火。

  这是关隐达万万没想到的。就怪自己妇人之仁,给了她一百块钱。这种人哪,就是这么不识好歹!

  他知道下面同志为这事有看法并不为过,但他不能在电话里就道歉,只是解释了一下当时的特别情况,最后说了几句客套话,要他们还是要注意一下工作方法。

  这几天有些奇怪,天天晚上有群众到他家里来上访。有工厂发不出工资的工人,有要求安排工作的自卫还击战伤残军人,有嫌生活费少了的五保老人,连夫妻离婚后女方要求男方赔偿的事也找来了。他们都说,群众都反映,关书记是老百姓的贴心人,最肯给群众办事。

  陶陶本是最有耐心的,平时来了人,她总是笑脸相迎。这回她向关隐达发了火。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管是不是你分内的事,都来找你。我们这日子怎么过?通通这书还读不读?

  关隐达也有火了,把陈兴业和马志坚找来,狠狠批评了一顿,责问门卫是怎么搞的?信访办都是干什么的?

  县委、县政府在一个大院,门卫由政府办管,信访办由两办共管,以县委办为主。今天是关隐达来黎南后第一次发火,两位主任都不好意思了。两人都说要加强门卫和信访工作,不能让领导的精力分散在烦琐的小事上。

  这么弄了一下,情况才有所好转。晚上上门的群众有还是比前一阵少多了。他便交待两办主任要进一步抓一下。

  关隐达冷静一想,这事来得有些蹊跷。一定同他那天给了那个女人一百块钱有关。是谁在中间捣鬼?要说可能的话,只能是熊其烈。那件事只对他有直接影响。但细想又不像。银盘岭乡距县城五十多公里,而最近到他家来上访的多是城里人。

  熊其烈没工夫跑这么远来做手脚。那么是谁呢?关隐达想不出是谁,只是隐隐感觉到他又开始陷入一个复杂的局面。不知今后还会有好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