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五十,李济运赶到会议室。他自己主持会议,就习惯先到会场。周应龙、毛云生和煤炭局、安监局等部门头头儿陆续到了。李济运先讲了大概意思,今晚主要是抽人成立工作组,研究初步工作方案。大家都发表了意见,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处理安全事故大家有经验的,只是过程有些难熬。前年李济运第一次处理矿难,头一句话就说自己感到很沉痛。他还来不及说表示哀悼,老百姓就打断他的话,说你沉痛是假话,又不是你家死人!你说赔多少钱吧,只有钱是真的!

散会之后,李济运想打刘星明电话汇报,却见他办公室灯亮着,就准备上楼去。心里又想,若依晚上在办公室待着的时间,刘星明应该是最勤勉的领导干部。李济运刚走到楼梯口,却见李济发从上面下来。李济运忙拉住发哥,走到银杏树下面说话。

“你刚才去了他那里?”李济运轻声问道。

李济发小声说道:“我去了,再三讲了事故真相。他仍是要我保持沉默,只让旺坨出面接受调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他的话说得太漂亮了。”

李济运说:“你先看看情况,必要时候你得站出来。”

李济发点点头,挥手走了。两人心里都清楚,这地方太当路,不方便说太多。

李济运再上楼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刘星明声音:“哪位,请进!”

“我,李济运。”李济运推门进去,“刘书记,有个想法,汇报一下。”

刘星明在批阅文件,说:“请坐,说吧。”

李济运说:“快年关了,这事的处理要越快越好。不管事故原因、责任怎样,最要紧的是赔偿。我想不能像过去那样,政府大包大揽。政府直接出面同遇难者家属谈判,出钱或先垫钱,都是不妥的。我建议由煤矿派人同遇难家属谈判,我们工作组的同志只是参与协调。”

刘星明想了想,说:“济运你的建议很好,但是怕不怕矿主同遇难者家属当面冲突,把事情闹得更大?”

李济运说:“我们工作组在场,应该可以控制局面。”

“好吧,这事你负责,你就辛苦吧。我现在考虑的是全局,要紧的是救人。明阳同志正在现场,刚才我俩通了电话,救人难度很大。我得留在家里等省里和市里的领导、专家,他们过会儿就到。”刘星明突然转了话头,问道,“听说你们没上成部长家里去拜年?”李济运暗自吃惊,却轻易地搪塞了:“去了呀?达云同志去的。”

刘星明问:“朱芝怎么没去呢?她是宣传部长呀?”

李济运说:“朱芝打了电话给成部长,成部长讲客气,又说他在漓州,就免了,谢谢了。正好那天朱芝要去省委宣传部,就让朱达云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刘星明不再说这事了。

李济运告辞出来,心想这些细枝末节,刘星明怎么会知道呢?他不准备把这事告诉朱芝,免得她心思更重。反复推想,只可能是朱达云说的。朱达云从成家拜年回来,说起成鄂渝如何客气,几乎是手舞足蹈。未必朱达云要走大运了?成鄂渝上次在乌柚碰壁,应该是他从未有过的屈辱。朱达云在他狼狈不堪时给他派了车,好比古戏里唱的搭救落难公子。

第二天,李济运率队往桃花溪煤矿去。车往南走,路上卷起黑色尘土,都是运煤车弄的。沿公路两旁的山千疮百孔,绝少树木。溪里的水干涸了,流着黄褐色浓汁。硫磺污染了水源,就是这种颜色。

李济运看见了刘星明的车,知道事故调查组也在路上。他又看见朱芝的车,就打电话去问:“你也去?”

朱芝说:“刘书记临时叫我也去,要我们部里掌握情况。”

李济运说:“你是随事故调查组吗?”

“是的。”朱芝说。

“有上面来的专家吗?还是只有县里的人?”李济运知道来了省里专家,只是想证实一下。

朱芝说:“省市的领导和专家都来了,他们昨天晚上就赶到了。”

李济运说想上厕所,让朱师傅停车。他跑到厕所又打朱芝电话:“老妹你听我说,事故处理情况你听着点。我听李济发说,责任应该在贺飞龙的乌竹坳煤矿,他们违规开采安全煤柱。但现在我知道的情况是贺飞龙他们那边没死人,也就没有控制他们那边的责任人。可别把责任都推给桃花溪煤矿。”

朱芝说:“好好,我明白了。”

李济运想了想,又打了李济发电话:“你在哪里?我想你不管怎样要自己到矿山去。你现在不要管避不避嫌了,这事比避嫌更严重。你旺坨是不会讲道理的。我担心贺飞龙那边早做工作了。”

李济发说:“好好,我马上赶过去。”

听李济发的语气,李济运知道他早慌神了。人亲骨头香,看到李济发这样子,李济运有些难过。他越来越有种不好的预感,怕贺飞龙把责任全部推掉。如果贺飞龙真没有责任,那倒另当别论。如果他真有责任,就看刘星明如何权衡。照理说责任在谁由事实而定,但李济运不太相信会秉公处理。

李济运带着工作组赶到矿山,早围着很多老百姓了。刘星明陪着省里的专家,也差不多同时到达。老百姓见着干部模样的人就围上去,吵吵闹闹乱作一团。李济运叫来宋乡长,请他召集一下遇难者家属。宋乡长吆喝了半天,没人听他安排。老百姓都认得刘星明和明阳,他俩是乌柚新闻的一二号演员。有人在人群里叫喊:“谁官大就找谁!”宋乡长火了,拿起电喇叭喊道:“那边管抓人,这边管赔钱,你们想去哪边就去哪边!”

场面顿时就安静了,立即又响起嗡嗡声。人却立即分成两伙,一伙进了李济运这边会议室,一伙闹哄哄地站在坪里。看上去有些乱,其实阵营很清楚。遇难者家属不到三十人,都进了会议室。外面百多号人,都是看热闹的。事故调查组那边没人去,看热闹的人也不会去。

宋乡长请大家安静,这时候李济旺才进来。他身后跟着公安,像押进来的犯人。李济运很久没见到他了,人瘦得眼窝子陷了进去,头发很凌乱,胡子长长的。他望了一眼李济运,目光就躲到别处。李济运怕别人看出他俩的关系,目光也是冷冷的。

宋乡长说了几句开白场,李济运开始讲话:“我们谁也不愿意看到出事,但事情既然出了,大家都要心平气和。事故正在调查,该怎么处理会依法办事。我们这里只谈赔偿。赔偿是矿主同你们之间的事,政府只起协调作用。我想谈一个原则,就是赔偿是有法可依的,矿主对遇难者家属要理解,遇难者家属也要克制。”

李济旺说:“今天不能谈赔偿,责任都还没有弄清楚。穿水是由贺飞龙矿引起的,他们违章采挖安全煤柱!”

李济旺这话一说,会议室立马叫骂连天。只说人是在你矿里死的,我们只问你要钱。我们是明道理的,不然要你兑命!命是钱买得回的?你怪贺飞龙,你问贺飞龙要钱,我们只问你要钱!

李济运站起来,喊了半天才把吵闹平息下去。他骂了李济旺:“李济旺!你会不会讲话?人家都是家里死了人的,你说这话不怕打?”他先这么骂几句,等于替大家出了气。然后又说:“你讲事故责任另有说法,你就要马上向事故调查组汇报。”

李济旺说:“他们把我关着,根本不听我讲。我向谁讲去?”

李济运的手机振动了,一看是朱芝的短信:情况不妙,他偏向贺。贺在场,不见李矿的人。

李济运回道:知道了。

又马上发短信给李济发:你马上赶到矿里来。

李济发回道:马上到了。

李济运回短信的时候,遇难者家属们同李济旺又吵起来了。李济运大喊一声,说:“李济旺,你少说几句行不行?我看你是欠打!我做个主,请你们双方各让一步。先不管责任如何,由李济旺矿上给每位遇难者家属五万块抚恤金,等事故调查清楚之后,再确定最终赔偿标准,最后补齐!到时候该谁出就谁出。”

遇难者家属嫌少,李济旺却不肯给。李济运就请大家稍等,他找李济旺单独谈几句。他把李济旺拉到隔壁办公室,关了门说:“旺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今天不是我在这里,你真要挨打!不管怎么说人家死了人。快过年了,你给每户先付五万,把事情平息下来。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从这里脱身,去向事故调查组说明情况。

不然你就不光是赔五万,你要赔五十万!”

李济旺听这么一说,只说依运哥的话。李济旺出来说愿意先付五万,有人就说,一条人命,五万块钱?我也把你打死了,给你老婆五万块钱。毛云生劝道:“你讲话也要凭良心,谁说只有五万块钱?明明说的是先预付!”

那人很恼火,指着毛云生骂娘。毛云生同老百姓吵架吵惯了的,软硬进退自有把握。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你嘴巴放干净点!你身上长的那家伙老子也有!你也是娘生的,你不是猪屁眼里出来的!我告诉你,煤矿死人不稀奇,出了事有话好说。你愿意吵架,你吵就是了,我封着耳朵不听见!我很同意李主任的说法,这赔偿本来只是你们同矿主之间的事,我们出面协调完全是为你们好,完全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

毛云生这么一发火,吵闹声小些了,但仍安静不下来。周应龙笑眯眯地站起来说话,他的笑容同这气氛并没有不适合,大家似乎早忘记了死那么多人,谈来谈去只是钱。周应龙说:“快过年了,先拿五万块钱,把遇难者安葬好,安安心心过年。你们真要吵架打架呢?你们马上动手,我保证只在旁边看着。等你们打死人了,我们再来抓人。你们想想,这样对谁有好处?”

周应龙说话的时候,朱芝又发了短信来:李济发到了,那个人很不高兴。

他回道:知道了。

周应龙的笑容,似乎有种说不清的效果,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李济运这才说:“周局长和毛局长讲的,话粗理不粗。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不管出什么问题,我们政府是替群众着想的。你们想想,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任何问题,最先到场的不是我们国家干部?不是我们公安干警?处理问题,还不是我们这些人?但最终把问题处理好,还是要靠群众支持。相互体谅,什么事都能处理好。”

吵吵闹闹,两个多小时,总算说好了。李济运望望那些脸色,没有几张是悲伤的。他们只是有些愤恨或不满,嫌预付的钱太少了。既然说定了,也就不再吵了。李济旺出了门,公安又要把他带走。李济运对周应龙说:“应龙兄,你发句话吧。他跑不了的,让他先去事故调查组那边汇报情况。”

事情暂时有个了结,李济运想去矿难现场。周应龙打算先回去了,他对这边警力已作了安排。毛云生也要赶回去,说是政府门口又有上访的。李济运往事故现场去,远远地望见二十几口棺材,不由得两眼湿润。棺材都敞着盖子,随时准备放尸体进去。

明阳仍在这里指挥,李济运向他汇报几句,说是遇难者家属基本稳住了。明阳说只打捞上八具尸体,还有十五人生死不明。“水根本抽不干,一条阴河打通了。幸好是冬季,要是春夏不知要死多少人。”明阳说。

李济运望望身后的棺材,放了尸体的也是敞开着,旁边没有哭号的亲人。他们必要等到赔偿金全部到手,才会把棺材抬回去。稍微处理不当,这些棺材就会摆到县政府门口去。李济运望望那些面目冷漠的群众,说:“我们刚才处理赔偿,把所有失踪人员都考虑进去了。不然局面平息不下来。”

明阳轻声说:“我们心里清楚,失踪的都没救了。听老百姓议论,说里头的人只怕早顺着阴河到东海龙王爷那里了。”

李济运明白明阳的意思,现在尽力抢救只是做个姿态,坚持到适当时候就会放弃搜救。抢救场面看上去紧张,都是做给老百姓和媒体看的。没有办法,只能如此。可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李济运避着人,同明阳说:“明县长,听李济发说,事故责任并不是这个矿,而是相邻的矿。”

明阳说:“星明同志陪着事故调查组,我一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