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并不感到吃惊,嗯……亨利德先生?你是姓亨利德吗?”

  “我姓德夫林。你说的是我的名字,我叫亨利·德夫林。”亨利小心翼翼地把手从一根刺铁丝和一根充了电的普通铁丝之间的缝隙里伸出去。安德希尔一动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只手大约五秒钟,于是,亨利只好把手缩回来,缩回自己这个新近被划定的世界,同时觉得自己很愚蠢,并告诉自己不要像个白痴似的,他此刻并不是在鸡尾酒会上受到怠慢。

  亨利缩回手之后,安德希尔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他们的确是置身于一场鸡尾酒会,而不是在这寒风呼啸的暴风雪之中,头顶还亮着刚安装不久的警戒灯。

  “你之所以知道我的名字,是因为出现在杰弗逊林区的外星生物造成了一种轻度的感应作用。”安德希尔微微一笑,“这事儿真说出口时,听起来挺可笑,对吧?可这是事实。这种作用是暂时的,无害的,它很微弱,除了聚会时可以闹着玩玩之外,没什么其他的用处,不过我们今晚有点儿太忙了,没时间闹着玩。”

  亨利的舌头——谢天谢地——终于可以动弹了。“你顶着大雪走到这儿来,并不是因为我知道你的名字,”亨利说,“你走到这儿来是因为我知道你妻子的名字,还有你女儿的名字。”

  安德希尔的笑容没有消退。“你说的也许没错,”他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我们两人都该回到屋檐下去休息一会儿了——这一天可真够漫长的。”

  安德希尔迈开步伐,不过他只是沿着围栏朝停着挂车和野营车的另一端走过去。亨利亦步亦趋地跟着,不过他走得更费力;地上的雪已经差不多有一英尺深了,而且还在吹积。这一边是死人区,这里的积雪无人踩踏。

  “安德希尔先生。欧文。请稍等一下,听我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得告诉你。”

  安德希尔在围栏另一边的路上继续走着(那边也是死人区;安德希尔不知道这一点吗?),他低着头,顶着风,脸上仍然挂着满意的微笑。亨利知道,眼下的问题是,安德希尔心里很想停下来,只不过到现在为止,亨利还没有给他一个停下来的理由。

  “克兹是个疯子。”亨利说,他还在亦步亦趋地跟着,但已经明显气喘吁吁了,两条精疲力竭的腿也在抗议,“他是个疯子,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安德希尔继续走着,低着头,那傻乎乎的面罩下仍然带着微笑。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他的步伐加快了。过不了片刻,亨利就得在围栏这边小跑才能跟上他了。当然,这是在他还能够小跑的情况下。

  “你们会拿机关枪对付我们,”亨利喘息着说,“尸体全堆进牲口棚……牲口棚里浇上汽油……可能就是戈斯林老头加油泵里的存货,干吗要浪费政府的物资呢……然后‘嘭’的一声,浓烟升起……两百人……四百人……那气味就像老兵们在地狱里大办烤猪宴……”

  安德希尔的笑容不见了,脚步也越走越快。亨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小跑着跟在旁边,他大口喘着粗气,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行进。他的面颊抽动着,凛冽的寒风刮在他的脸上,就像刀片。

  “但是欧文……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欧文……你还记得那首古老的童谣……好像是这样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就这样弱肉强食,无止无休?’说的就是这里,说的就是你……因为克兹有自己的骨干……他手下那位,我想他叫约翰逊……”

  安德希尔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得更快了。亨利还是尽力跟上,但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他一侧的肋部突然疼痛起来,而且越来越火辣辣的。“这本来应该……是你的活儿……第二轮的清扫工作……‘帝国山谷’,这个像是……代号吧……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亨利发现他猜错了。关于即将消灭“蓝色行动小组”大部分成员的行动,克兹显然将安德希尔蒙在了鼓里。对欧文·安德希尔而言,“帝国山谷”完全是擅自行动。亨利这时除了疼痛之外,还觉得胸部像套着一个铁环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请停一下……上帝,安德希尔……你就不能……”

  安德希尔只是大步流星地走着。安德希尔希望保存自己最后的几个幻想。谁又能责怪他呢?

  “约翰逊……还有几个人……其中至少有一个是女人……如果你没有犯事的话,本来也会有你……可是你越线了,他就是这么想的……而且还不是第一次……你以前就犯过一次,在一个好像是叫波桑斯卡·诺维的地方……”

  听到这里,安德希尔突然又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是进展吗?也许。

  “我想最后……就连约翰逊的命也保不住……只有克兹能活着离开这儿……至于其他人……不过是一堆骨灰而已……你那该死的心灵感应没有……没有告诉你这些吧?你那没什么用处、只是闹着玩玩的读心术……甚至没有……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些……”

  他肋部的疼痛更厉害了,而且像利爪一样伸进他右边的腋窝。就在这时,他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深雪之中。他的肺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却吸进一大口粉末状的雪。

  亨利呛得一阵猛咳,并挣扎着跪了起来,却发现安德希尔的背影正渐渐消失在漫天飘飞的雪幕中。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只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于是大声叫道:“你想朝雷普里奥先生的牙刷上撒尿,可是尿不出来,于是你就砸了他们家的盘子!砸了他们家的盘子,然后撒腿就逃!就像你现在想撒腿逃跑这样,你这该死的胆小鬼!”

  亨利依稀看到,在茫茫大雪中,欧文停住了脚步。

  4

  一时间,他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亨利,而亨利则跪在雪地上,像狗一样喘着粗气,融雪而成的冰水从他发烫的脸上流下来。亨利似乎既隐约又清晰地感到,他腿上长出拜拉斯的伤口开始发痒了。

  安德希尔终于转身走了回来。“你是怎么知道雷普里奥家的事儿的?心灵感应在消退,按说你不可能受到那么深的影响。”

  “我知道的可不少。”亨利说,他艰难地直起身,又喘又咳地站在那儿,“因为我的感应能力是深度的。我跟常人不一样。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跟常人不一样。我们本来有四个人,有两个已经不在了。我在这里。还有第四个……安德希尔先生,这第四个人才是你的难题。不是我,不是你们关进牲口棚或者还在抓的这些人,也不是你的‘蓝色行动小组’或克兹‘帝国山谷’的骨干。只有他才是。”他犹豫着,不愿说出那个名字——琼西一直跟他最亲近,比弗和彼得都很不错,但只有琼西才能跟他心意相通,他们彼此可以交换思想、书籍和意见;只有琼西还有另外一项本事,可以在看到路线的同时,还游离于路线之外。但是琼西也不在了,对吧?亨利几乎可以肯定。那团暗红色的云从他身旁经过时,琼西还在那儿,琼西最后仅存的一个极为微小的部分还在那儿,只不过到现在为止,他的老朋友肯定被活活吃掉了。他的心脏也许还在跳动,他的眼睛也许还能看见,但本质意义上的琼西已经与彼得和比弗一样死去了。

  “琼西才是你的难题,安德希尔先生。来自马萨诸塞州布鲁克莱恩市的格里·琼斯。”

  “克兹也是个难题。”安德希尔说话的声音很小,在呼啸的风中无法听见,可亨利还是听见了——在安德希尔的思想中听见了。

  安德希尔环顾了一下四周。亨利也跟着他看了看,发现有几个人在野营车和挂车之间的临时通道上奔忙着——但附近没有人。然而,商店和牲口棚周围的全部地区都异常明亮,尽管风声很大,他还是能听见引擎的转动声、发电机的轰鸣声以及人的叫喊声。有人在通过喇叭发号施令。整体的效果非常诡异,仿佛他们两人被暴风雪困在一个满是幽灵鬼怪的地方。当那些来去奔忙的人在漫天飞雪中消失时,看上去尤其像是鬼魂。

  “我们不能在这儿交谈,”安德希尔说,“你听好了,别让我重复一个字,小子。”

  亨利的脑子里此刻正充斥着太多的输入信息,而且大多都处于不可理解的混沌状态,这时却突然清清楚楚地冒出了来自欧文·安德希尔思想中的一个念头:小子。这是他的词儿。我无法相信我居然用了他的词儿。

  “我正听着呢。”亨利说。

  5

  杂物间在控制区的最边缘,是离牲口棚尽可能最远之处,尽管外面与这地狱般的集中营的其他地方一样灯火通明,里面却黑乎乎的,而且散发着好闻的陈干草的气息。还有别的气味,稍稍有些刺鼻的气味。

  四男一女背靠着杂物间的后墙坐在一起。他们都是一身橘红色的打猎行头,正传着一支大麻烟。杂物间里两扇窗户,一扇对着畜栏,另外一扇对着一圈围栏以及围栏外的树林。窗户玻璃很脏,挡住了些钠灯射出的强烈白光。在昏暗中,那几位吸大麻的囚犯面色惨白,犹如死人一般。

  “要不要来一口?”手持烟卷的人问。他把口里的烟吸了进去,说话时声音有些不自然,带有几分不舍,但手上却大方地把烟卷递了过来。亨利看到那是一支大烟卷,不亚于一支长雪茄。

  “不用。我要你们全都离开这儿。”

  他们都望着他,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那女人与此刻正拿着烟卷的男人是一对夫妻,她左边那人是她的姐夫。另外两个人是一同被抓来的。

  “回牲口棚去。”亨利说。

  “不可能,”另外两人中的一个说,“那儿太挤了。我们不想跟那些人搅在一起。而且我们是先来的,所以我给你提个建议,如果你想独自待着的话,你才应该——”

  “我被感染了。”亨利说,他把一只手放在缠在腿上的球衫上,“拜拉斯。也就是他们所说的里普利菌。你们可能也有人感染了……我想你就是,查尔斯——”他指着第五个人,那人穿着风雪大衣,身材魁梧,已经开始秃顶。

  “我没有!”查尔斯叫了起来,可其他人已经迅速从他身边躲开,那个拿着柬埔寨雪茄的家伙(他叫戴伦·切尔斯,来自马萨诸塞州的牛顿市)还小心翼翼地把烟吞进肚里。

  “不,你有,”亨利说,“很严重。还有你,莫娜。是莫娜吗?不,玛莎。是玛莎。”

  “我没有!”她说。她背靠着杂物间的墙壁站起身,用恐惧的大眼睛望着亨利。雌鹿般的眼睛。过不了多久,这儿所有的雌鹿都会死去,玛莎也会死去。亨利但愿她看不见他脑子里的这个念头。“我没有感染,先生,我们这儿的人都没有感染,除了你!”

  她望着丈夫,丈夫身材并不高大,但是比亨利要魁梧。事实上,他们都很魁梧。也许不比他高,但是比他魁梧。

  “把他扔出去,戴尔。”

  “里普利菌有两种类型,”亨利说,把他仅仅是相信的东西当成事实来陈述……但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妨称为第一代里普利和第二代里普利。我敢肯定,如果你感染得不重的话——没有从你食物或空气或直接进入你裸露的伤口的什么东西里吸收太多的话——你就会好转。你就能战胜它。”

  他们现在都用那雌鹿般的大眼睛望着他,有片刻时间,亨利感到绝望至极。他为什么就不能清清静静、痛痛快快地自我了结呢?

  “我感染的是第一代里普利。”他说。他解开球衫。他们对亨利那条沾满碎雪的牛仔裤上的破洞至多只瞥了一眼,但亨利却代他们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转向柱撞破的伤口上现在已经长满拜拉斯,有些长达三英寸,顶端还如同潮流中的海藻那样轻轻摇晃。他能感觉到它们的根部在不断生长,逐步深入,不仅令人发痒,还发出“嘶嘶”的声音。甚至还在思考。这是最可怕的地方——它们还在思考。

  他们这时正朝杂物间的门口走去,亨利以为他们一呼吸到清冷的空气就会拔腿飞奔。可他们却停住了。

  “先生,你能帮帮我们吗?”玛莎用孩子般的颤抖声音问。她丈夫戴伦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

  “我不知道,”亨利说,“也许不能……不过也许能。好了,快走吧,半小时后我就会离开这儿,也许不用半小时,但说不定你们最好还是和其他人一起待在牲口棚里。”

  “为什么?”来自牛顿市的戴伦·切尔斯问道。

  亨利此刻只有一个十分模糊的念头,根本谈不上成形的计划,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他们出去了,把整个杂物间留给亨利一个人。

  6

  在面对一圈围栏的窗户底下,有一捆放了很久的干草。亨利刚进来时,戴伦·切尔斯就坐在这里(作为大麻主人,切尔斯自然享有最舒适的座位),现在亨利坐上这个位置。他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头,马上就昏昏欲睡,尽管脑海里有各种声音在冲来撞去,左腿上的发痒之处在不断深入,不断扩大(他口腔里掉了一颗牙齿的地方也开始了)。

  不等安德希尔在窗户外面开口说话,他就听见安德希尔过来了;听见他的思想过来了。

  “我这儿背着风,而且差不多是在房子的阴影之下,”安德希尔说,“我在抽烟。如果有人来了,你就不在这儿。”

  “好的。”

  “如果你对我撒谎的话,我会转身就走,那么在你短暂的一生中,你就再也不能跟我讲话了,不管是用声音还是……别的方式。”

  “好的。”

  “你是怎么把刚才那些人赶走的?”

  “怎么了?”亨利原以为自己太累了,会懒得生气,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这是某种该死的测试吗?”

  “别蠢了。”

  “我告诉他们我感染了第一代里普利,这是实话。他们就马上被吓跑了。”亨利顿了顿,“你也染上了,对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亨利从安德希尔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紧张,作为一位精神病医生,他很善于观察人们的情绪表现。尽管对安德希尔的其他方面毫不了解,亨利却觉得他是个头脑异常冷静的人,这就朝好的方向迈了一步。再说,他想,如果他明白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也不会有坏处。

  “在你的指甲周围,对吧?耳朵里也有一点儿。”

  “你要在拉斯维加斯中头彩了,哥们儿。”亨利看见安德希尔戴着手套的手抬了起来,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他猜想这支烟多半会被大风吸掉。

  “你是从源头上直接感染的第一代。我敢肯定第二代是通过接触那些已经长有这玩意儿的东西——如树呀,苔藓呀,鹿呀,狗呀,以及其他人——而染上的。你染上这玩意儿就像中了毒漆树的毒一样。这一点你们的医务人员不会不了解。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从他们那儿来的。我的脑袋就像一个该死的碟形卫星天线,接收到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删节,而可以自由预览。我不知道这其中的一半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不过这无关紧要。我下面要说的是你们的医务人员所不知道的东西。灰人把那种红色的东西称为拜拉斯,意思是‘生命之物’。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第一代拜拉斯会长出移植物来。”

  “你说的是臭鼬。”

  “臭鼬,很好,我喜欢这名字。它们是从拜拉斯上长出来的,然后通过下蛋繁殖。它们四处传播,然后下蛋,然后再传播。这似乎就是它们的繁衍方式。但是在这儿,大部分的蛋都不能存活。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天气寒冷,还是大气或者别的什么缘故。但在我们的环境中,安德希尔,归根到底还是拜拉斯。他们在这儿能奏效的只有拜拉斯。”

  “生命之物。”

  “没错,但是听着:灰人在这儿遇到了大麻烦,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它们才在转悠了这么久——半个世纪——之后才采取行动。譬如说那些臭鼬。它们本该是腐生物……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