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家的味道。

  这一幕,曾是他无数次的梦境。

  不太真实。

  李瓒拖着不太利索的脚步,缓缓走进厨房。

  宋冉听见声音回头:“你怎么过来了?我搬把椅子给你。”

  她转身出来,给他搬椅子。

  李瓒的目光巴巴锁在她身上,一刻不移,追着她走。忽然,他看见阳台上立着一棵树。一棵白色的橄榄树,在夕阳里,那白色的枝叶拢着金光。

  他胸膛猛地起伏一下,定睛一看,那树又消失不见了。

  宋冉搬着椅子过来,扶他坐下。她咧嘴一笑,凑到他耳边:“你想看我做饭么?”

  “嗯。”李瓒含糊应着,孩子般匆忙抓了下她的手指,温热,湿润,沾着油脂和水珠。

  不是梦。梦不可能这么真实。

  “我手好脏的。”她赶紧把手抽开,又弯下腰,拿脸颊贴了贴他的脸,“不过,我脸很干净。”

  她的脸颊柔软极了,肌肤上有她特有的香味,他很熟悉,也记得很清楚。她起身的时候,李瓒稍稍偏头,嘴唇从她脸颊上掠过。

  她微微抿唇笑,面颊上含着一丝浅浅的红晕,转身去炒蒿苞。

  李瓒坐在椅子里看她,眼神执拗,看了许久;他试探着,低下眼眸,瞥了眼客厅的地板。

  光线洒进来,地板上铺着一道长长的影子,橄榄树的影子。

  他立即再看厨房,灶台前空空如也,一如他骤然空掉的心。但一秒,宋冉从拐角里闪了出来,他仓促呼吸着,又看地板,那树影又消失不见了。

  “冉冉。”

  “嗯?”她回头。

  “热。”他说,“阳台窗帘,关上吧。”

  “好啊。”宋冉小快步跑出去拉上窗帘,又把空调调低了些。

  菜要出锅了,她回来装盘。

  李瓒一瞬不眨盯着她,她的脸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有细细的汗。

  而窗外,风景已遮得严实。

  两人吃饭,她做了三道菜。

  李瓒身体太过消瘦,宋冉给他盛了鱼汤:“你先尝尝,看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他喝了一口,鱼汤清香,点点头:“好喝。”

  她笑了,夹了一堆菜给他:“我知道你胃口不好,但这些分量必须全部吃掉。不然我会生气的,除非你觉得我生气也无所谓。”

  他极淡地弯了下唇角,说:“有所谓的。”乖乖低头扒饭吃。

  宋冉愣了一下,竟再次看到了他浅淡的笑颜。

  “阿瓒?”

  “嗯?”

  “你跟我回家了,开心么?”

  李瓒点点头,不经意回眸看了眼拉上的窗帘,夕阳从缝隙里照进来。

  “冉冉。”

  “嗯?”

  他忽然问出一个奇怪而私密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你不知道么?”她瞥他。

  他心头微紧:“……不知道。”

  “你在苏睿城救我的时候。回国后我还找了你好久,后来在机场把你的面罩扯下来,你是不是都没印象了?”

  “有印象的。”他说,“我都记得。”

  “你呢?”

  李瓒说:“你记不记得有次跟你的同事们还有沈蓓,去吃火锅?”

  她当然记得。

  “那天离开的时候,你跟我笑了一下,可转过头去,你是不是哭了?”

  宋冉一愣。

  那时她是要哭了。她竟没想到他会注意到那个瞬间。

  而李瓒,其实也说不清楚。

  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动了一下,有点儿刺痛。

  当时过了,就不觉得了。

  但后来再想起,那一幕竟就莫名地,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吃完饭,宋冉收拾了碗筷回厨房,李瓒跟着她去,寸步不离。

  “你挡着我干活啦。”她好笑。

  他于是往旁边挪一挪。

  她噗嗤笑,拿上抹布去餐厅擦桌子。

  李瓒站在洗手池旁想帮她洗碗,一眼看见了池边的菜刀。

  他看了几秒,将刀拿起来。

  刀刃锋利,透着白光。

  耳边响起一道声音:“宋她已经死了!”

  枪声,脖子,尸体堆,她脸色惨白。

  尖刀,小孩,笑声,本杰明脸上全是血。

  杀虐,死亡,头颅,成堆的血肉与白骨。

  他神思一晃,竟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梦里?

  疼……

  四肢百骸,锥心刺骨的疼……

  面前那把刀忽然被宋冉抽走。

  他回神。

  她脸色发白,迅速将刀拿到离他最远的砧板旁。

  厨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客厅里空调风涌的声响。

  她低着头,扶着流理台站了一下,忽然冲上来搂住他的腰,他被她撞得晃了一晃。

  “阿瓒,你以后不要碰这种东西,好不好?剪刀,剃须刀,小刀,都不要碰,好不好?”

  他揽住她的温热而发抖的身躯。

  “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也不想说‘以后一定会好’这样的话。好或不好,都不要紧了。就算不能好了,也没事,对不对?只是……不要碰那些东西,我们就这样慢慢走下去,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好。”

  李瓒身体还很虚弱,宋冉帮他洗完澡,早早扶他上了床休息。

  七点多的时候,陈锋和军队里的医生来了。都是李瓒熟悉的人,他没表现出太大的情绪起伏。

  医生没有在他面前讨论任何病情,按部就班给他做检查,换掉腿上的药和纱布,又给他打了强心的营养针。

  陈锋在一旁看着卧病在床的他,满脸痛心。

  李瓒忽然说:“对不起。”

  陈锋一愣,眼睛都红了,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李瓒说:“白费了你的栽培。”

  陈锋急道:“出了意外谁都不好受,你已经表现很好。秘密派出13个特种兵,只回来9个。阿瓒,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李瓒不说话,像是有些累了,闭上眼睛。

  医生处理完毕,出了卧室,对宋冉说:

  “他身体太差。等过几天状况稍平复了,去军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等拿到全面的数据,再根据实际情况看怎么医治。估计……是场持久战呐。”

  宋冉说:“好。我会带他去的。”

  她送他们到门口:“指导员,我怕阿瓒找我,就不送你们下楼了。”

  “没事儿,留着吧。”陈锋说着,停在走廊上,看医生们下楼了,才拿出几份资料和几张卡,递给宋冉,“阿瓒的津贴卡在他自己那儿,工资一直按上尉级别发放。这张卡是伤残补贴的,也是按月发放。至于他的病,医疗费用全由部队承担。这些是相关联系人和资料,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开口。”

  宋冉接过来:“谢谢了。”

  陈锋面色为难,犹豫半刻,终于说:“虽然现在,他的职位没法升了,但等有一天他好了,还是有希望继续任职……”

  “指导员,”宋冉打断他,“以后的事,等以后了再说吧。”

  “行。”陈锋艰难地点点头,道,“就算以后……不管怎样,他的各种补贴会逐年增加。阿瓒他……”

  “指导员,我不会离开阿瓒。他也不是负担。”

  陈锋说:“苦了你了。”

  宋冉说:“不苦。就是觉得,对他不公平。”

  陈锋哑口无言。

  “但都无所谓了。他还活着,我已经很感激了。”

第66章 chapter 66

  那天早晨, 李瓒睡到自然醒来。

  他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回国后这几天,白天黑夜的睡了许久。

  醒时约莫上午八点。

  宋冉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斜洒进来,窗外树木茂盛青翠,晨光洒在绿叶上。

  她推开窗户, 世界还很安静,空气也清新。

  “今天天气不错。”她冲他笑, 回到床边, 伏在他身旁,“阿瓒, 今天带你去军医院做检查。你不要怕。”

  他笑了,带着刚醒的温柔:“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冉心头一软,握住他的手,小声:“阿瓒,你知道现在是几月了吗?”

  他没做声。

  “八月了。”她说, “已经过去半年了。仓迪的战争早就结束了, 东国现在到处都在重建, 你知道吗?”

  他说:“不知道。”

  “没关系。你只用知道, 你已经回国了, 我们现在在梁城,自己家里。”她轻声, “我们已经回家了。知道吗?”

  李瓒清黑的眸光笼在她脸上, 说:“我知道。”

  他直视着她, 眼眸不移,余光却瞥见外头的树被阳光照得一片雪白。风吹树动,摇曳着,像变换了形状。

  他不愿去看。

  “你闻闻。”她把被子扯起来凑到他脸上,“都是家里的味道。”

  他嗅了嗅,目光柔和下去。

  她趴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身影挡住了窗外的绿色。

  “阿瓒,医生说你会觉得这是幻象,以为自己还在东国。不是的,我把你接回来了。你还记得么?”

  他点头:“我记得。”

  “要是忘了,我再提醒你。”

  “好。”

  ……

  两人吃完早餐,收拾好了一道出门。李瓒腿脚有伤,拄着根金属手杖,脚步不太方便。

  宋冉搀着他慢慢下楼。

  早晨八点半,气温已经升高了。

  他费力地挪下楼梯,额头冒出细汗。慢慢走过拐角时,竟不由自主弯了弯唇角。

  宋冉歪头甩了下额边的碎发,见他在笑,不禁心情也好了,问:“阿瓒你笑什么?”

  他眼睛微弯:“觉得这样子,像我们老了一样,七老八十了。”

  宋冉盯着台阶上他的脚步,笑:“那还不好?等我们老了,也是这样子。”

  “老了换我扶你。”他说。

  “那你身体要快快好起来,多吃东西,再慢慢锻炼。”

  “好。”他说着,帮她捋了一缕头发,别在她耳后。

  宋冉扶他上了车。

  时间还早,路上车辆行人不多,还算安静,阳光也灿烂。

  宋冉避开交通路口多的路段,特意绕上环城高速,一路上时不时瞥一瞥李瓒,他靠在座椅靠背上,表情平静,目色清明。

  一路无虞到了军医院。

  队里打点过,他情况特殊,不用挂号。

  一大早,医院里人群挤攘,宋冉不经意牵紧他的手。李瓒撑着手杖,慢慢穿过大厅,离电梯间十米开外,他的手颤了一下,忽然停住,说:“坐扶梯好吗?”

  “好啊。”

  她意识到他被关过牢房,黑屋,还被关过水牢。

  她摁住心头那丝痛楚,搀他上扶梯。

  扶梯上有人走得急,宋冉避让开,站在李瓒前边。

  经过的人见他们不方便,好心提醒道:“那边有直梯的。”

  宋冉笑:“谢谢。”

  特需部在7楼。

  主治医生给李瓒开了一堆检查单,由护士带着抽血、取样、超声、CT等等做了几十项检查。

  检查骨密度时,医生说数值有些偏低,要注意补钙。宋冉记住了。

  测身高体重,仪器上显示55.6公斤,医生说极度偏瘦,必须要补充营养。

  宋冉忧愁道:“这几天明明吃了很多,怎么都没长肉呢?”

  李瓒抿抿唇,说:“那我晚上再多吃一碗饭。”

  所有项目检查完毕,是上午十一点。大部分化验结果要等几天后拿报告。

  宋冉谢过医生,扶着李瓒原路返回。

  这个时候,医院里来往的人更多了,大厅里人头攒动,竟有些挤攘。

  宋冉小心看顾着他,好不容易避让着人群,穿过大厅走到门口,自动屏蔽门拉开,两人正要走出去。可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匆匆走上前来,抢着出门,速度太快避让不及,不小心猛撞上李瓒,一脚踢飞了他的手杖。

  金属手杖飞开数米远,砸在地板上敲打出刺耳的金属声。

  李瓒身体晃荡一下,脸色骤然一变。

  刀刃,鞭子,铁钉,锁链……一幕幕画面突然闪现眼前。

  撞他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匆忙中不耐烦地走到几米外捡起手杖。

  宋冉忙说:“给我吧。”

  那少年也不懂规矩,懒得多走几步递给她,直接举起金属杖朝她一递,让她接末端,像手拿着一把长枪。

  宋冉刚要伸手,李瓒突然将她拉到身后护住,一脚踢飞了那根手杖。金属杖反弹回去,猛地敲打在少年脑门上,震得他手痛呼叫。

  杖子砸落地面,乒乒乓乓响。

  “你他妈有病啊!”少年狂吼。他的母亲——一位中年妇女怒斥道,“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怎么还打人呢?!”那妇女心疼儿子,上前揪扯住李瓒的袖子:“你马上给我儿子赔礼道……”

  李瓒避之不及,猛地甩手掀开她。妇女踉跄着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呼救:“大家都来帮帮忙,打人了!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