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含泪:“摩根,这不是你们的错。你的心里也受了伤,你需要医生的帮助。”

  “我知道。我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太好。”摩根低下头,大大的手掌用力抹了下眼睛,“我试图自杀过。因为我的状况,女友也分手了。我总是在想,G死了,B死了,L也……为什么我却还活着。为什么?”他大大的黑眼睛噙满泪水,“或许,K,S,他们也这么想,所以我们都不联系了。太痛苦了。”

  “摩根。”宋冉用力握住他的手,“你听我说。”

  摩根抬眸,这个在战场一往无前的强大男人,此刻的眼里全是悔恨和苦楚。

  “你活着是命运的恩赐,摩根。活着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而不是罪。你知道我见到你时的心情吗?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活着就好,活着真好啊,摩根,看见你平安,看见你还活着,你不知道我多开心。”

  真的。

  这一刻,她多开心。

  摩根泪水滑落:“谢谢你,Ruan,你无法想象你的话对我有多重要。”

  摩根说,他这次来是因为看到了她的推特。一周前,宋冉去苏睿城,发了张街道照片,那是她和李瓒初遇的地方。摩根一直关注着她,知道她回东国,立刻联系哈维找了过来。

  “Lee有私人物品留在队里,以前B拿着,我回国时他交给了我。L遗留的物品,按规矩要转交亲人。我给你发过很多次消息,但联系不上。”摩根拿出一小块军绿色的布包,“我原本不想再回东国,但他的东西必须亲自交给你。”

  宋冉拆开那个小布包,里头一把口琴,一支笔,一个黑色笔记本。正是当年在维和部队军营里,她去他宿舍借梳子时在他抽屉里看到的那几样物件。

  口琴有些掉漆了,笔记本的外皮也褪了些颜色。她轻轻摩挲着,心头浮起一丝安慰,说:“谢谢你把它们送过来,这些对我很重要。”

  ……

  宋冉回到房间,坐到桌前,拧开台灯。

  她心里意外的平静,轻轻翻开笔记本。李瓒俊逸的字迹出现眼前。

  第一页的日期是前年的9月份,正是她和他在营地重逢,找他借梳子的那天。

  只有短短两行字:

  “开始维和任务。

  见到宋记者了,好巧。”

  之后每天都是短短几行,简要记录着当天的行程和任务。时不时,有几页里掺杂着她的身影。

  “排雷的时候逗了宋记者一下。”

  “宋记者跟她外表看着不太一样。”

  “宋记者做事很认真。”

  “宋记者喜欢脸红。”

  ……

  “宋记者有点儿可爱。”

  宋冉努力回想了一下,记不太清了,不知是不是她丢他泥巴的那天。

  她翻看着他平淡无奇的记录,翻到从加罗去哈颇的那天:

  “今天看到白色橄榄树了,和宋记者一起。

  很特别。

  现在在东郊军营,

  感觉,不太妙,担心她的安全。。。”

  后边跟了三个不太安稳的句号。

  “今天又见到宋记者了,她说要送我一根红绳。她的手很细。”

  “她终于来酒吧了。”

  他的笔记很简单,从头到尾没记下任何内心情感,最是平淡。

  而926之后留了页空白,翻过一页,时间一跨,便是次年的2月份了。

  “在机场遇到她了。她看上去挺好。

  那就好。”

  紧接着那段日子,“她”频繁出现,

  “下雪了,又遇到她了。她打了一把黑色的大伞。”

  “不知不觉走去了梁城电视台。”

  “在街中心遇到她了。”

  “跳楼案,有点儿担心。”

  “今天去她家烤火了。”

  “今天她来家里做饭了。”

  “今天表白了,有点紧张。”

  在那之后又是很长很长的空白,时间再次跨越,下一篇笔记便是去年九月,他乘飞机来伽玛加入库克武装的那天,也是她给他发短信的那天。

  笔记上只有两个字,

  “想死。”

  之后便是漫长的库克兵记录。哪天库克兵的同伴惨死;哪天又听到多少人战死;哪天在训练;哪天制造了哪些爆炸装置;哪天炸毁了哪个据点。

  一直到十二月份,

  “冉冉来阿勒了,发了推特。”

  阿勒那段时间许是匆忙,没有多的笔记。到仓迪后又回归日常记录,偶尔掺杂她的出现:

  “想回家了,跟她一起。”

  “今天的小宋同学像个小媳妇。”

  最后一次提到:

  “新年愿望,跟她结婚。

  别的都不要,只要这一样,应该能实现。”

  除夕那天早上写的,之后才出发去她家。

  再翻页,没有了;

  笔记本剩下大片的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在那之后他进了医院,再没回过营。

  宋冉没有哭,花一个晚上的时间,缓慢而认真看完他的记录。

  其实那本笔记里,绝大多数都是军队任务相关,提到她的是只言片语。但不妨碍这本笔记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如同捧着珍宝,要上床睡觉了,还开着台灯侧卧在枕上,翻看他的笔迹,直到不知不觉模糊睡去。

  八月二号上午,宋冉启程去更北的城池。

  哈维少校送她最后一路,摩根也随她踏上行程。他不放心宋冉一人,坚持陪她一起。他说,如果宋冉出了意外,他无法面对李瓒,更无法原谅自己。

  离开时,宋冉隔着老远看见仓迪寺的穹顶,说:“能绕路去那边吗?我想送一束花。”

  宋冉买了束红玫瑰,小心抱在怀里,去了仓迪寺。

  她走进寺庙,上到四楼,将红玫瑰放在眺望寺的小隔间里,站了一会儿。

  白色的大理石窗外,橄榄树林绵延无边际。风声呜咽,她想起无数次在梦里,他低低的哭声。

  阿瓒,能不能给我一点感应?

  然而,阳光灿烂,热风吹拂,庙宇内安安静静,只有一楼底下传来轻轻的诵经。

  宋冉下了楼,出了寺,走过长长的引道,走向停靠路边的越野车。

  刚下台阶,身后一阵骚动。

  宋冉回头,一群落魄邋遢的流浪者围在引道旁的祭坛边争抢食物。那是当地人供奉上天的。

  “那些都是‘孤鬼’。”哈维说,“是战争中失去亲人,遭遇创伤的流浪者。现在东国有几十万这样的人。平时靠捡垃圾、在寺庙附近抢供品为生。收容所根本不够用。”

  战争看似结束,留下的伤痕却远远没有愈合。

  宋冉应了声,仍看着。那些人从头发丝到光脚丫都是脏兮兮的,背脊佝偻,身形消瘦,有些甚至分不清是男是女。

  他们看着不像是人,更像是兽,疯狂无序地抢夺着祭台上的饼干和糕点。

  只有一个人,双手捧着一块米糕,弓着肩,低着头颅,埋首在一旁默默啃咬。

  她还看着,哈维说:“宋,出发吧。”

  “……好。”宋冉走到车门前,又回头看了眼。不知为何,她忽然很难受。

  这时,一队巡逻的政府军路过。士兵对着那群人吼了一声,轰他们走。那群流浪者瑟缩着抱着食物移开。

  那个孤鬼被人影遮挡,看不见了。

  摩根落下车窗,问:“Ruan,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宋冉说,“我在想车上有没有食物给他们,他们都是可怜的人。”

  正说着,一个亚裔女孩跑过来跟路边的士兵们问路,说要去大巴扎。士兵指着前边的公交车站说去那儿坐车。

  女孩挥挥手跑去,正好一辆公交车进站。

  “就是那辆!”士兵喊道,“快跑!”(Run!)

  就在这一瞬间,祭坛旁那个孤鬼突然风一般冲过来。他左脚不便,跑姿怪异,但速度极快地冲下台阶,捂住那亚裔女孩的嘴,箍住她脖子就往路中央跑。

  所有人当场惊呆,来不及反应。

  摩根立刻下车护住宋冉。

  士兵们刹那间拔枪,瞄准那孤鬼,吼道:“放开她!”

  “放开她!”

  那孤鬼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的泥污。他左脚似乎有伤,一瘸一拐。沾满泥灰的长发遮住了面目,看不清表情,但他整个人都在极度的惊恐和戒备中,紧箍着那个女孩奋力逃跑。他一面惊惧回望士兵,一面跛着脚拖着那女孩往前逃,仿佛身后这些士兵要索他的命。

  女孩呜呜叫着,挣扎着;可他低下头不断拿脸颊蹭那女孩,竟像是在安抚。

  “放开她!不然我们开枪了!”士兵们追上去,吼叫着,朝水泥地上开枪。

  “砰!”的一声,子弹击碎他脚边的水泥。

  那孤鬼愈发惊恐慌张,一下子将女孩护去身后。可他挡住了女孩,却让自己彻底暴露。

  “砰!”

  一枪打中他小腿。

  他骤然摔倒在地,却慌忙将女孩压在身下,拿身体遮挡住她,不让士兵的子弹“瞄准”她。

  他两条腿都有伤,走不动了,却抱紧那女孩,挣扎着,手脚并用着,拼命往前爬。

  “放开她!”士兵们大声警告,“不然我们开枪了!”

  “这次不会错过你的脑袋!”

  “我倒数五下!”

  “5!”

  宋冉的心狠狠揪起,冲上去对士兵道:“你们不能开枪!他根本没有武器!”

  “4!”

  “他有力量勒死那位女士。”士兵瞄准了,吼,“放开她!”

  “3!”

  可那个人不肯停下,他抱着那个女孩拼命往前爬,他的腿汩汩冒血,拖出长长一条骇人的血迹。他在地上挣扎,蠕动,狼狈落魄得像一条狗。

  宋冉:“你们不能这样!不能开枪!”

  哈维冲下车:“宋,这件事我们管不了。”

  “2!”

  就在那一瞬,那孤鬼许是料到厄运将至,他手肘撑在地上,竭力拖动着他那具消瘦而无力的身体,腿脚膝盖拼命蹬着,一寸寸往前挪。可他爬不远了,他还不肯松手,又悲又戚,仰头望天,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嘶鸣:“啊!!”

  “1——”

  一瞬间,宋冉的心仿佛被那声凄喊撕裂。她目露惊愕,骤然掀开哈维的手,疯了般朝他冲过去。

  瞄准的士兵来不及反应,已扣动扳机,追上来的摩根抓住手枪往上一抬。

  “砰”的一声,子弹打向天空。

  宋冉冲去他身边,就见他低头抱着那个亚裔女孩,捂着她的脖子,他肩膀抖动,身子剧烈起伏,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仿佛怀中的女孩在刚才的枪响中死去了。

  那女孩被他捂着嘴,惊恐万分。

  宋冉呆呆看着他的右手,手腕和手掌消瘦得可怕,指头被切断了两截。她已分辨不出了。

  宋冉目光缓缓上移,死死盯着他,脏发遮住了他的脸。他痛哭无声。

  她伸手去,想拨开他的头发。手指碰到他额头的一瞬,他整个人猛地颤抖一下,像是要躲,却又瞬间定住,没有躲开。

  他突然静止,一动不动了,双臂缓缓松开。

  那亚裔女孩哭叫着,终于挣脱束缚,连滚带爬逃离出去。

  空旷的街心只剩了他和她。

  宋冉浑身颤抖起来,连呼吸都在打颤,她压抑着,克制着,终于缓缓拨开遮在他面前的脏发。

  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剧痛劈头而来,仿佛带着生命无法承受的重量。她的心瞬间被撕成千万张碎片,痛得她几乎要生生死掉。

  “啊!!!”

  她发出一丝似兽般凄厉的哭喊,扑上去将他紧紧抱进怀里,放声嚎哭,

  “阿瓒,我是冉冉。我是冉冉啊!”

第64章 chapter 64

  李瓒腿部中弹,被即刻送往医院。移动病床推进手术室那一瞬, 他突然跃起来抓宋冉, 但医护人员将他强摁在病床上推了进去。

  宋冉追到门边,里头传来刀片铁器摔地砸乱的声响。病床、手术台、置物架、铁盘、手术器械乒乒乓乓撞成一团。东国的医生护士们叫着喊着。

  她撞门进去, 就见李瓒拖着中弹流血的右腿,弯着旧伤的左腿趴在移动病床边,手肘勉强支着身体。他整个人警惕而紧绷, 另一只手抓着把手术刀, 威胁而自保地对着众人。

  “你现在安全了!我们是医生,是好人!”医生护士们围绕两旁, 试图上去安抚他, 却不敢正面碰他手里的刀刃。

  两相僵持。

  他抓着移动病床连连后退, 但双腿无法直立,病床一滚, 他失去支撑, 猛地摔倒在地, 手术刀甩飞出去。他立刻去抓,可周围的医护人员看准了机会扑上去制服他。

  他手推脚踢,搡开众人从病床底下滚爬过去,竭力站起身,抓着病床用力一甩,扫开众人。置物架扫到在地, 铁质的手术器械噼里啪啦, 一片狼藉。

  “阿瓒!”

  飞速扫到宋冉面前的床尾突然刹停, 李瓒抓紧病床,一双深黑的眼睛隔着脏乱的碎发看着她。他呼吸急促,剧烈喘着气。受伤的右腿正在流血;他好似没有感觉,强撑着站着,盯着她看。

  “阿瓒……”宋冉扶住移动病床的床尾,朝他伸手,走上前,“你不记得我了?”

  李瓒干枯的嘴唇蠕动一下,喉中发出一丝声音,沙哑而模糊:“冉冉。”

  宋冉眼眶骤热,正要说什么,他脸色一变,踉跄着一步上前抓住她递来的手,将她扯到身后护住,另一手抓着病床,盯紧了手术室内的一帮医生们。

  “阿瓒!”宋冉抱住他,伸手去摸他的脸。

  他迅速回头看她一眼,又立刻警惕盯向那群人。

  “阿瓒你看着我。”宋冉用力将他的脸掰过来,“他们是医生,不是坏人。他们是医生!”

  李瓒勾勾地盯着她看,那眼神笔直而执拗,仿佛婴儿看着自己世界中唯一的存在。

  他怔怔的,听着她的话。

  一个医生趁机上前,迅速在他脖子后扎了一针。李瓒眼神一变,就要扭头去反击。宋冉扑上去将他脖子紧紧抱住,李瓒挣了一下,没挣开。医生已打完针,迅速退后。

  “没事的。”她抱住他的头,安抚,“阿瓒,没事的!”

  这话一落,他身体开始剧烈发抖,手握住她的脖子,正是那枚子弹留下疤痕的地方。宋冉骤然想起,那晚她中弹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阿瓒,没事的。”

  他抱紧了她,死死捂着她的脖子,脑袋紧贴住她的脸颊,泪水汹涌般流出。

  那低低的哭声带着无尽的心碎与绝望,竟和她梦中的哭声重叠。

  麻醉药很快起了作用,他意识模糊开去,趴倒在她身上。眼看宋冉撑不住,医护人员立刻过来将他抬上病床。

  宋冉满面泪水,紧跟上去,护士拦住她,将她往外推:“抱歉,请您出去。”

  宋冉被推出手术室,门“砰”地一声关上。

  她扶住冰凉的门,缓缓蹲下来抱住自己。身子没有一丝力气,连眼泪都流不出了。她无力地坐在地上,脑袋歪靠着墙壁,寂静而无声地等待。

  摩根蹲在墙边,双手抱紧低垂的头颅,一颗眼泪砸落地上:“上帝,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他质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