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筋疲力尽回到家,刚走到院子边,就见宋致诚和杨慧伦等在家门口。杨慧伦手里拎着一篮子菜。

  宋冉在外头战斗了一天,见到他们的一瞬,浑身都警惕起来。

  宋致诚却摸摸她的头,和煦地说:“你好些天没回家,你阿姨说来家里给你做顿饭,怕你一个人心情不好,没吃好饭。”

  宋冉一愣,心软了大半,更愧疚自己的小人之心。

  “我没事的。”她轻声说。

  杨慧伦很快做好三菜一汤,三人围桌而坐。

  宋致诚关切问:“最近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宋冉知道他问病情,含糊一声:“好些了。”说完才发现她今天忙得忘记吃药了。

  “那就好。工作什么,还顺利吧?”

  “嗯。”

  他问了一堆生活琐碎问题,兜一大圈子,绕回来:

  “你现在是名人,发言影响力很大,是好事。但影响力是把双刃剑,因为有名了,所以做事要更加慎重,不要影响自己的前途。”

  宋冉手中的筷子停了一下,心里很清楚了。

  她说:“那是我的前途,我自己负责。”

  宋致诚哑口。

  杨慧伦再也忍不住,说:“可你爸呢,你爸的工作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以后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你怎么负责?”

  宋冉抬头:“什么意思?”

  宋致诚不答,放下筷子,满面愁容:“冉冉,你写封澄清声明吧。”

  “是不是有谁逼你了?”宋冉颤声问,“我就不信……”

  “冉冉你能不能别逞强了?”杨慧伦急道,“你是出名了什么都不怕,可我跟你爸还有央央要过日子呀,人不能太自私是不是?你把事情搞那么大,真出个什么事,我怕你后悔也来不及!”

  宋冉捏着桌沿,低声道:“我只是客观记录,我甚至没有带入自己的任何感情。我哪儿错了?学校在撒谎,教导处主任在撒谎,电视台也撒谎,我跟他们抗争了一整天,你们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你们关心我有没有在外面受委屈吗?你们是我的亲人,为什么不能支持我?”

  “什么抗争,跟谁抗?”宋致诚道,“你们这些刚出社会不久的人,学生气重,动不动就抗争。有理想是好事,可也要看清现实。就会喊口号,你们天天挂在嘴边的公平,真相,到底是什么,我看你们都不一定说得清楚!”

  白炽灯照耀的客厅里,静谧无声。

  宋冉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尽的失望:

  “我从小写文字,做记录,纯粹只是出于喜欢,没什么大梦想的。反而是你,总给我灌输大道理,什么……用文章改变社会,坚持心中的正确,这些都是你说的吧?现在看来,在你心里这是一种沽名钓誉的手段?有名气就好,然后乖乖坐收利益,是不是?”

  “啪!”宋致诚的筷子拍在桌上。

  宋冉猛地闭了下眼。

  “你……”宋致诚狠狠指了她两下,但他从未对女儿发过火,很快手又垂下去,无奈而痛心道,“冉冉,自从你得了病之后,脾气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偏激,不听劝。医生说生这个病不适合工作,是我疏忽了。你瞒着电视台那么久,也该让他们知道,让你休息养养病了。”

  宋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她一句话不说,起身就往外走。

  杨慧伦要劝说什么。

  宋冉摔上了门。

  ……

  冬末春初的夜里,寒风涌动。

  宋冉抱着自己走在黑夜的大街上,从未觉得自己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城市竟如此冰冷,枯败,看不到一线生机。这个吃人的战场,像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国战地,残忍,荒谬,冷漠,疯狂。

  她不知道是自己病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她忽然停下来,扶住一棵树,大口喘气。她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呼吸着冰寒的空气,可肺部无法接纳,像要冰封炸裂。

  谁来拉她一把啊。

  她眼前一片潮湿,两颗泪砸落下去。

  冷风之中,手机响起来了。

  她站起身擦掉眼泪,是李瓒。

  宋冉怔愣了好一会儿,接起电话。

  她没做声。

  那边也安静了一下,才试探着问:“宋冉?”

  许久没听见他这样叫她的名字,她眼睛又湿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问:“你在哪儿?”

  她不答,反问:“为什么打电话?是警察,还是朋友?”

  “朋友。”他说。

  “我在曦晨路白橡路路口。”

  ……

  宋冉有些累了,在马路边上坐下。她等了没一会儿,听到车辆驶来的声响。近光灯刺破夜空。

  这条路很僻静,车少人更少。

  出租车在马路对面停下,李瓒下了车,从对面走过来。

  “坐这儿不冷吗?”他问,声音不大。

  “不冷。”宋冉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呆滞。

  李瓒在她旁边站着,低头观察她。她神情空茫,很挫败,像被人遗弃在街边的小动物。

  他上前一步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问:“今天累坏了吧?”

  很平凡的一个问题,却叫她霎时湿了眼眶。

  她抬起头望夜空,路灯照射着干枯的树干,冬夜里没有一颗星。

  “我猜你很累,”李瓒轻声说,“应该有很多人给你施压了。”

  宋冉还是没做声,只是一下一下揪着手指。她很害怕眼泪会出来。

  “不过,更多的人是支持你的。”

  “全都是网友,”她这下开口了,“身边的人,没有……”

  只有他来了……

  宋冉想起什么,扭头看他:“你们领导有没有怪你?你是不是被骂惨了?”

  “没有。”李瓒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淡笑一下,说,“不过,我以为你发布那篇文章前会跟我说一声。”

  “当时太晚,没想打扰你。”宋冉又问,“现在警方调查得怎么样了?”

  李瓒的侧脸在黑暗中静默了数秒,扭过头看向她,那双眼睛在夜里很明亮,很安静,说:“目前的调查,还看不出赵元立老师跟朱亚楠同学的死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他顾忌她的情绪,说话用词已尽量斟酌。但宋冉还是察觉了,她愣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表情些微僵硬,防备起来:“你也是来劝我澄清的?”

  李瓒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宋冉抱住自己,低下头拿额头敲了敲膝盖,突然就想哭,但她抬起头,却是轻轻笑了一下,站起就走。

  李瓒跟着起身,拉住她胳膊,声音低而平:“宋冉,你这次可能有些鲁莽。”

  宋冉回身挣他的手,没挣开:“如果我不说话,今天受伤害的就是死去的学生。昨天那么多人侮辱死者的时候,你们干什么了?学校和教导处在撒谎,那个学生已经走投无路。我必须帮他。”

  “我不是说你错。我不觉得你有错,我甚至觉得你写的东西非常客观,”李瓒紧握着她的手臂,试图安抚,“可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好的目的,并不一定确保结果就是正义的。”

  宋冉内心深处的某个点被刺痛,她机械地摇头,颤声问:“结果怎么就不对了?受害人是弱势的一方,我帮他发声,换取一个平衡平等的对话机会。哪里不对了?”

  “可现在的局面不平衡了。事情已经演变成网络暴力。赵元立被人肉搜索,‘他的妻子是教育局当官的’,‘他是同性恋’,‘他的孩子是校园恶霸’,‘公安局长是他的学生’……这些谣言这些结果是你想看到的?”

  “但这并不是我造成的!”宋冉痛彻心扉,仿佛candy事件再度上演,“我只是记录我看到的事实,错的是那些恶意曲解揣测、不会理性思考的人。错的是他们,不是我!”

  李瓒微蹙起眉,极轻地摇了下头,低声问:“可你是记者,你不知道新闻传播的力量吗?你说1,传播会引申到10。这样的后果谁都控制不了,包括你自己。现在所有人都认定你说的是真相,而不相信警方说的任何话。”

  “不相信警方,这也怪我?”

  “我不是怪……”李瓒有些哑口,他静默地看她许久,终于说,“我看过尸检报告。朱亚楠身上没有生前旧伤,不存在遭受体罚的可能。他手机里的视频太短,分析不出施暴者。至于言语暴力,仅凭那段对话,证据不充分。所以我跟你说赵元立和死者之间看不到证据关系。”

  宋冉怔了一下。

  “我现在很担心,怕你会……”

  会重蹈我的覆辙。

  李瓒没说下去,咬着牙低了下头,再抬起看她,说:“我怕那个学生在骗你。他造成的后果会要你一个人承担。”

  “他有没有骗我,我用自己的方式验证过。你呢,你的同僚有没有骗你?”宋冉戒备地看着他,问,“还是在你心里,学生会撒谎,但警察就不会?可看看现在谁心虚?谁在拼命想要压制我,从我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给我施压,甚至连我爸爸都牵扯进来。”

  李瓒吸一口气,努力道:“宋冉,我说这话你可能觉得我是在为他们开脱。可有些时候,采取压制手段可能只是不自信和害怕事态恶化。是他们弄巧成拙,执行粗暴。这种手段很笨很蠢,但不一定是心虚和有罪。你不能用他们的行为来验证你自己的正确。”

  他竭力想让她回归理性,可在此刻的她看来,这番话太过荒谬;荒谬到她怀疑他过来的目的,恐怕是第二个宋致诚,这叫她又失望又恐惧,全身竖起了刺。

  她忽问:“是你的上级叫你来的吗?借着朋友的身份?”

  李瓒狠狠怔了一下。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静看了数秒,竟极浅地近似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之前一直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姑娘。”

  “什么?”

  “看着柔弱,内心刚强。”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一条路走到黑。你以为好心就能做成好事?这个世上,太多了:自以为好的出发点,却干出天大的坏事。

  你认为你拯救了一个人,可或许你伤害了更多的人。那些无辜牵连进来的人,他们遭受的痛苦在你看来毫无所谓?”

  宋冉只觉一颗心在冷风里寒凉:“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死心塌地维护你背后的集体。所以李警官是觉得为了保护一些人牺牲某一个人,捂死他的口,掐死他的声音也无所谓?也对。你是军人,自然无条件地遵守维护上级的命令。哪怕上级让你去杀人,你也会开枪,不是吗?”

  黑暗而寒冷的夜里,李瓒脸色煞白。

  他们没有争吵,说话也不大声,却句句捅刀见血。

  两人对视着,沉默,安静,或许到了这一刻,终于发觉,陌生了。

  他们竟站在对立面上。

  最终,他后退一步,轻轻松开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1.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职业相关的太多东西,但职业是人物的一部分,而且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部分,不写透彻怕最后变成只是批着一张背景设定的皮。不过放心啦,这块儿马上就过去了。

  2.明天和好。

第31章 chapter 31

  宋冉一夜未眠。

  打开的电脑桌面上放着刘宇飞发给她的声明模板——承认昨天的文章内容有虚假捏造之嫌, 等待权威调查。

  上午九点, 她想起身喝杯水, 人一站起来, 便晕眩不止, 眼前一片漆黑。她扶住桌子强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宋冉躺回床上。这一整晚她都尝试让自己恢复冷静理智,站在李瓒的角度去想问题。可是无果。

  当她站在自己的阵地里, 她看见自己的堡垒是坚不可摧的——王翰关于时间地点投诉的证词证据,教导主任的露馅, 她遭受的多方威胁……

  可李瓒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她拿出手机, 想找第三个人帮忙带她走出迷局, 哪怕只是客观地一瞥。

  可翻开几千人的手机通讯录, 没有一个能让她打出那通电话。

  唯一的一个,昨晚也……

  她正要放下手机, 意外看到罗战的名片。

  宋冉想起李瓒说他已经回国,现在可以联系了。

  电话打过去,罗战正好有空闲。

  宋冉起先问候了几句, 犹豫之时,罗战已猜出她的目的, 说:“站在风暴的中心,不好受吧?”

  “你都知道了?”

  “宋记者现在全国闻名啊。”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宋冉直接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罗战斟酌半刻, 说:“我看了你的对话录, 证人证言很清晰, 事件时间地点包括几次投诉都很明确, 警察只要愿意查,肯定能查出真假。所以我觉得你是对的。不过,你只给了一方说话的机会。”

  宋冉道:“可另一方他们有自己的发声渠道。”

  “公众相信那一方吗?”罗战反问。

  宋冉哑口。

  “或许你查到的是一部分真相,但你是记者,比我清楚大众传播的威力。当一个角度的真相被无限放大的时候,其他角度的真相很可能会无限压缩,因为大众没有理智只有情绪。”

  宋冉没吭声了。

  昨天李瓒表达过这个意思,但她不愿听。

  “不过话又说回来,众人合力才能做到多方兼顾,仅凭一人怎么可能?我个人认为你已经做到客观发声。真相调查是警方的事,理智分辨是网友的事。只不过当下公信力低,网络没有理性。他们做不到,必然怪你没把答案写完整,这很不公平。”

  她道:“那时我是害怕如果不出声,对方会包庇,这个孩子就完了。”

  “对。你认准了目的,所以拼了命也要闯过去。可是宋记者,”罗战忽然话题一转,“摁下的快门是没有感情的,CANDY那张照片是最客观真实的记录。你当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重要。你不必为此自责、自证。不论王翰还是朱亚楠,他们都不是当时死去的孩子。你可以记录,但你没有责任去保护。当你想要保护的时候,你就有了私心,就不是一个客观的人了。”

  宋冉愣住。

  ……

  李瓒一夜没睡好。

  他将事件所有线索画图梳理了一遍,发现他和宋冉的分歧主要在学生证据,教育局教导处主任,赵元立老师和警方行为上。

  一是学生证言,李瓒对王某自身遭遇暴力并无异议,警方很容易求证。

  他不确定的是朱亚楠的两处证据,那在法律上达不到标准。

  二是教育局投诉和教导处主任,宋冉说她验证过;但李瓒尚未发现。

  三是赵元立老师,由于职位所限,暂时接触不到他的笔录和口供。

  四是警方行为,宋冉认为是威胁,李瓒却能理解那是种笨拙的处事方法。不过在他看来,跟电视台打招呼就够了。连她父亲也受到影响,这未免过头。

  ……

  分析下来,他能尝试挖掘的点是教导处主任和赵元立老师。

  上班前,李瓒再次拜访了教导处主任。

  可主任的丈夫说,主任母亲生病,她赶回隔壁省老家去了。

  李瓒心中起疑,问:“她有没有跟你说,王同学曾经向她举报过赵老师?”

  丈夫摆手:“我们从来不讲工作上的事,不知道。”说着匆匆关了门。

  到派出所上班,民警小甲看见李瓒眼睛上重重的黑眼圈,也不好受,过来拍拍他肩膀,说:“这事儿不怪你,都怪那记者。你别往心里去,就算那天删了她照片,她也是会乱写。”

  李瓒扯了丝笑容,没有回答。

  工作间隙,他点开宋冉的号码,打字:“昨天我不是劝你,是想提醒,尸检显示死者生前没有遭受体罚暴力。我怕你好心办坏事,之后承受不住……”

  他还没打完,手机新闻出消息了——赵元立的学生们写了公开信,力证老师的清白。

  李瓒点开看,是上百名学生的联名书,用很多例子讲述了赵元立老师如何师德高尚,关爱学生;同时引用国际网友的评价对宋冉进行了攻击。对CANDY获奖照背后的动机发出质疑,以此类推,对宋冉写《另一种声音》的动机发出质疑。最终结论:宋冉是一个利用苦难博取关注的记者。

  自此,舆论又开始疯狂逆转。

  李瓒收起手机,起身出了趟门。

  ……

  高三的学生周日要补课,实验中学三号教学楼里不时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

  赵元立照常上课,没有因为最近的事请假。

  李瓒插着兜站在办公室里等候,目光从架子上满墙的优秀教师奖状奖杯上移开,又扫了眼室内的办公桌。

  等了大概十多分钟,赵元立才下课回来。

  “李警官,不好意思久等了。”赵元立满面歉容。

  “没事,我也才刚来。”李瓒微笑,寒暄一句,“高考没几个月了吧。”

  “是啊,高三的课太重要,耽误不得。我带着高三好几个班呢。”赵元立刚坐下,又起身,“我给你倒杯水。”

  李瓒拦住:“不用。”

  赵元立还是给他倒了杯热水,说:“今年真冷啊,都开春了,气温还是这么低。”

  李瓒笑了笑,闲聊几句后,说明来意:“这次过来是做后续调查。耽误您时间了。”

  “没有的事,您说。”

  “网上那篇文章您应该看到了吧,不知道您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