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应允。

  清晨的街道还很安静,灿烂的阳光笼罩着寺庙楼宇。宋冉开着车,任熟悉的景色一路流过。她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又或许未来某一天她再回来时,这座城已在战火中面目全非。谁知道呢。

  她有一丝惆怅与不舍,但更多的是隐隐的紧张和激越——她在一点点走向这个国家真正的伤疤。

  出了加罗城,她一路向西,蓝天沙地,远处的橄榄树林绵延无边际;她向着东国和埃国漫长的边境线绝尘而去。

  ……

  上午九点,宋冉留意了下时间。李瓒这个时候应该在驻地门口等她,然后知道了她离开的消息。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想到此处,心中一丝遗憾,一丝酸涩。

  而她已开车走了一百多公里,离西方边境还有一两百公里。

  宋冉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为了省油没开空调,早已热得浑身是汗。

  又走了半小时,她到了地图上一个无名小城。进入城镇的一刻,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

  上午九点半,街上空无一人。建筑矮平破旧,房屋灰蒙蒙的,仿佛天上下过几天几夜的土。

  宋冉放慢车速,轮子碾过遍地杂物——水泥块、碎玻璃、木屑、子弹壳——发出一串碎裂的声响。

  这诡异的安静让她摸出手机看了眼,no service。

  突然,“轰”一声巨响,宋冉吓得猛缩脖子。

  一发炮弹落在几个街区外,街边房屋的外墙涂料簌簌下坠。水泥块砸在车顶上哐铛响。

  这只怕是两军交战地。宋冉咬着牙猛踩油门,汽车加速在街道上飞驰而过。街区外枪炮连天,宋冉只管开车飞驰,一路冲出镇子。

  喧嚣渐小,眼看要离开,前方突然冒出一道关卡。宋冉猛惊,可定睛一看,是政府军。

  车速放慢,停在关卡口。一个别着枪的军人上前来,弯腰一看,示意宋冉下车。其他人开始对车辆进行全面检查。

  军人脸色严肃把她带到一边,用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问:

  “FROM?” 哪国人。

  “China.” 中国。

  “DESTINATION?” 去哪。

  “Hapo.” 哈颇。

  “OCCUPATION?” 职业。

  “Correspondent.” 记者。

  军人检查完证件文书,要检查相机。宋冉开机给他看。

  军人边看边自言自语:“你们这些记者,总喜欢往危险的地方跑。不知道安全是什么吗?”

  宋冉问:“可现在哪里是安全的呢,先生?”

  军人顿了一下,从相机屏幕上抬起头看她。

  “我们得到可靠情报,叛军和恐怖组织计划今天夜间进攻从各方去哈颇的路段。你得加快车速了。不过,”他看了眼手表,“现在时间还早,天黑前能赶到哈颇。夜里就别出门了。”

  “谢谢,我记住了。”

  看来今晚会有大战。

  如果交通线被切断,西部多座城市将陷入围剿。

  宋冉问:“交通线会被切断吗?”

  “当然不会。”军人脸色如铁,“我们的军队能守住。”

  “我也这么认为,先生。”

  军人把文书还给她,说:“祝你好运。”相机要还给她时,军人忽然大笑起来,招呼自己的战友过来看。

  原来是宋冉在加罗街上拍到的一张图,一个老人坐在爆炸后的废墟旁拉琴,途径的少女旋转着跳了支舞。

  “这照片真棒。”

  挥手放行时,军人竟冲她笑了一下,问:“Isn’t this country great?”

  “Yes.”宋冉说。

  ……

  继续往西,宋冉明显感觉到了局势恶化的气息。一路上,她几乎再没见到活人。途径的村庄小镇皆是断壁残垣,覆满战争侵蚀过的痕迹。

  快到中午,她经过一个无人小镇,比之前经过的所有小镇还荒凉。

  一路寂静,灾祸暗藏。

  某一刻,寂静陡然被打破,危险从天而降。这就是战区,子弹不会提前打招呼。

  一发子弹横穿后座时,宋冉根本没意识到车里飞过了东西。

  “砰!”窗外的电线杆上打出一个洞,灰石飞溅,宋冉这才知子弹从两扇车窗间飞过。

  她立刻压低身体,猛踩油门。知道不妙了,这是误入了正面交战区。

  街道空荡,子弹疾飞,一发发击射在地面和墙壁上。

  既然打起来,总有一方是好的。她是外国平民,政府军一定会救她。

  脑子一边高速运转,手却机械而准确地打开相机盖,调整程序,开始录像。

  四处枪响,车前盖挨了好几枪。再不表明中立身份,就死路一条了。

  宋冉大喊:“HELP!”

  一瞬间停火,两边都在判断。

  几秒后突然爆发,火力全开地对攻,这次却都避开了宋冉的车辆,枪手们纷纷从楼房窗户、巷子、掩体后窜出来。

  两方都来抢人!要活的!

  宋冉一刻间看清,没有政府军。是叛军和恐怖组织!他们都来抢人质!

  完了。

  她滚下车,冲向路旁的空巷子。两个叛军从二楼窗口跳下,一个举枪瞄准,命她投降。

  “砰”一声枪响,宋冉尖叫捂头,叛军却倒在她面前,太阳穴鲜血直冒。另一人立刻伏低朝宋冉扑去。

  “砰!”第二个叛军毙命,鲜血喷了宋冉一脸。

  宋冉惊恐至极,不知这两枪从哪儿来。

  而对面街道出现了一帮高鼻梁深眼窝的男人,其中一个冲过来,一跃跳上宋冉的汽车,踩过车顶,朝她这边跳下。强壮的身影遮盖住漫天刺眼白光。

  宋冉看清了他身上的图标:恐怖组织!

  她抓着相机爬起就跑,转身那瞬只见那人扭曲脸上一双嗜血的眼。

  她疯了般冲进巷子,披头散发,浑身尘土与血汗。

  身后,恐怖成员嗓音沉狠,由抑渐扬,嚣张地喊出一串外语;话音未落,楼房、掩体、街角、店铺、各个地点传来一众男人们邪肆的响应。

  宋冉像闯进狩猎圈的鹿,野狼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她钻进小巷,疯狂奔跑。身后的人大笑着,喊着当地语言,朝天空鸣枪。树叶,枝桠,砂石,扑簌簌坠下。

  她拼命跑,不断往七弯八绕的小巷子里钻。突然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拉过去箍进怀里。宋冉尖叫,冲那男人下颌一通乱打,奋力挣扎着推开他。她一脚踩进坑里,脚下一扭便坐倒在地,手脚并用拼命后退。

  男人迅速朝她逼近,身影刹那间遮住一方斜射的阳光。

  一双黑色军靴进入宋冉视线,灰绿色的裤脚绑进靴子里,捆得紧梆梆的。

  可她无暇细看,连滚带爬翻身就跑。男人一大步上前,将她捞起来搂进怀里,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宋冉惊恐呜咽,拼命踢打。

  他掀开她的头盔,低声喝道:“别动!”

  宋冉一惊,抬起眼眸。

  他黑色的眼睛闪着光亮,一把将脸上的面罩扯了下来,声音极低:“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1.为什么去危险的地方。战争局势瞬息万变,上一秒情况跟下一秒不同。出发时不危险,到达时却不一定。

  2.为什么“一”个记者在外面跑,听上去很扯。但不少战地记者因人手不够,就是单独工作的。“一个记者闯交战区有真实案例,还就是女记者。”真遇到极端情况时,车里坐一个或两个男同事,其实用处不大,区别也就是人头数而已。面对军队,哪怕是一整车的同事,也只是一声叹息。

  很多事情我们平时接触不到,不了解。如果因不了解就认为不可能存在,对真正有过这些经历的人,或许不太公平吧。

  3.有妹子问如果被抓,会不会添麻烦还要专门派人去营救。真实情况里,营救的很少很少。直接给赎金的也不多,有的是谈判协商和交换,更多的其实……放任不管了……

第18章 chapter 18

  宋冉看清了他的脸,紧绷的神经在一瞬间扯断。她顿时手脚发软, 眼泪也无声涌出。他单手用力将她撑住, 她竭力站稳了。

  巷子里枪声不断, 尾随而来。

  李瓒一手将面罩提起重新遮住脸,一手拉上她迅速拐进另一条巷子。

  巷道狭窄,两旁挤满民居。

  李瓒边跑边扫视房屋, 见一户人家窗子掩着,立刻拉开窗户, 不由分说将宋冉抱起来放上去。

  宋冉明白, 赶紧跳进屋子。李瓒手撑在窗台里层,纵身跃进屋内, 半点没沾动窗台外的灰尘。

  宋冉立刻把窗户关上。

  这栋房子是典型的东国沙漠民居, 窗子小,墙壁厚,平顶碉堡一样昏暗又阴凉。屋里值钱的家具装饰早搬空了。

  两人刚进屋, 窗外就传来搜索人的脚步声。

  宋冉害怕,想爬楼梯上去躲避。她才跑出一步,李瓒将她扯回来摁在墙壁上,大手迅速捂住她的嘴, 人也上前一步逼近, 将她紧压在墙上。

  下一秒,一道人影从两人身旁的窗户前闪过。一条幽黑而狭长的影子斜进室内, 在地板上窗棱勾画的光影轮廓内慢慢滑过。

  李瓒咬紧牙关, 无意识将宋冉压得更紧了。

  宋冉心脏狂跳如擂, 竭力屏住呼吸。此刻,她连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都害怕。

  又有几道人影从窗前划过,来来回回。

  那群人跟丢了目标,在这扇窗户附近聚集起来,拿东国语言骂咧着什么。虽听不懂内容,但能分辨出里头疯狂集结的怒气。

  一墙之隔,宋冉连呼吸都不敢了,一身的热汗和冷汗密密而下。她抬眸看李瓒,他离她极近,下颌几乎要抵住她额头。

  他太阳穴绷得紧紧的;面罩之上,只露出醒目的眉眼,一瞬不眨盯着那扇窗,眼神如鹰般锐利。右手掌和右手臂上两点一线卡着一把步。枪,手背上青筋暴起。

  窗外的人一顿怒骂之后。忽然,有人对着窗户的方向说了句什么。一道人影朝窗户逼近,抬手要推窗了。

  宋冉瞪大眼睛看李瓒;他却紧盯着那只手,握枪的右手缓缓抬起;他周身散发出一股狠戾的气势,压迫感至上而下。

  就在那人要推窗的一刻,有人说了句什么。那人拿手摸了摸窗台上的灰,回复了一句。宋冉这才想起李瓒刚才进屋时没有动窗台上的灰尘。

  外头的人判断屋内不会有人,转身要走。这时,突然一道枪响,窗棱上一条人影应声倒地。

  反政府军追来了,再度和恐怖组织打起来。

  外头的人立刻举枪应敌,双方陷入激战,子弹不长眼地四处飞射。其中几发打在窗子上,玻璃炸裂飞溅。

  李瓒一瞬间朝她肩窝低下头去,拿身体捂住她,挡住了高速飞来的玻璃渣。

  男人的脸颊紧紧贴住她的侧脸,隔着并不算厚的面罩,急促而濡湿的呼吸从棉布里渗透出来,湿羽毛一样从她侧脸撩进耳朵里。

  但仅仅一秒,他便侧过头去。虽仍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眼神却射向窗外,密切注视着外头的动静,不敢有半分松懈。

  宋冉愣愣地瞪着双瞳,心跳的节奏已经失控。她整个儿被他紧箍在怀里,能听到他胸口强烈搏动的心跳,能嗅到他衣领里头炙热的汗息。她莫名浑身一阵战栗,不知是吓得还是别的什么。

  而他的手还捂着她嘴边,带着男性的汗味和开过枪的硝烟味。

  她这才想起来,刚才那两发从高处而来的子弹是他打的。

  他又救了她。

  他们保持着紧紧相贴的姿势,在那阴凉黑暗的角落里站了十多分钟。

  外头的战乱终于消停,两拨人似乎都损失惨重,各自撤离。

  直到天地间都安静,静到再听不见一丝声响,宋冉才感受到他胸膛一次明显而缓慢的起伏——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慢慢抬起头,松了捂着她嘴巴的手,人也后退一两步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宋冉的脸早已血红血红,匆匆瞥他一眼便不敢多看,她别过眼去看地上的玻璃渣。

  李瓒放松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右手,见她只是发愣不吭声,轻声问:“吓到了?”

  “啊?”她抬起头来,摇了摇,“还好。”

  他看了她一两秒,没说话,微微偏头,把面罩摘了下来。

  宋冉见状,也跟着把口罩摘下来。

  室内光线昏暗,两人眼瞳明亮,四目相对,毫无遮拦地注视着对方的脸,安静,无声。

  连他也可能后知后觉从刚才的事情里察觉到一丝微妙与尴尬,移开眼神拿面罩擦了下脸,低声说了句:“这儿比加罗还热。”

  “是啊。”她轻轻给脸颊扇风,“刚才一直跑,又太紧张,脸上都要充血了。”

  他似乎觉得她这话好笑,就淡淡笑了一下。

  又等了大概十多分钟,李瓒走过去开了门。

  石板路上一串串拖拽而过的血迹,凌乱而触目惊心,这是刚才那一场乱战留下的——双方都拖走了不少死伤者。

  他重新戴上面罩,回头看宋冉一烟。她明白意思,也戴上了。两人谨慎小心地在巷子里行走。

  他在前,她在后。

  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看,务必让她紧贴他身后。

  他回头的次数多了,她也紧张起来,小声说:“你别总回头,我害怕前边突然蹦出人来。”

  李瓒点点头,走出几步了,干脆把自己行军包上的带子拉长一截,递给她。她牢牢攥住,又在手腕上缠了两道,尾巴一样拴在他身后。

  烈日炎炎的中午,荒无人烟的鬼城。

  她拉着绳子,随着他缓慢而警觉地走过一条条空无一人的小巷,一栋栋布满弹坑的楼房,一扇扇幽深诡异的门窗。

  反政府军和恐怖组织早都已经撤走了。

  李瓒绕进一条巷子,推出一辆军用摩托。宋冉本想问什么,但身处这座恐怖小城,她还是很恐慌,莫名不敢发声,生怕会惊动什么似的。

  两人回到街上,宋冉的汽车还停在那儿。

  她一圈圈松掉手腕上的带子,上车前巴巴看李瓒:“能上去么?”

  李瓒将车内车底到处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才让她上了车。他跳上车前盖,将摩托绑在了车顶上。

  再次出发,两人都没说话,警惕地走过几条街之后,宋冉开始大踩油门,速度越来越快,一百五十码的高速直接飚出了这座鬼城。

  出了城,道路空旷,天地安静。苍茫的原野一望无际。宋冉这才稍稍放松下来,问李瓒:“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瓒回答很简短:“我们作战队被派去哈颇了。”

  ……

  李瓒没有告诉她,他们经过某个无名小镇时,关卡的政府军检查到李瓒的证件,见他是中国人,随口说:“刚才有个中国的女记者过去了。我跟她说天黑前到达哈颇就能安全,但现在战事突然变化,下一个驻点的政府军临时撤去北方增援了,导致反政府军和极端组织为了抢点,提前在那儿打起来了。希望她运气好,不要碰上。”

  李瓒问:“那个记者叫什么名字?”

  “中国人的名字,我一般记不住。”军人说,“但她的姓氏很奇怪,是‘歌曲’的意思。名字更奇怪,是‘跑’的过去式。”

  SONG RAN

  “下一个驻点离这儿多远?”

  “三十三公里。”

  李瓒立刻跟队里要了辆军用摩托车去追,说傍晚在哈颇集合。

  本杰明笑着说了句:“想不到,中国人也很罗曼蒂克。”

  ……

  李瓒问:“你呢?”

  宋冉说:“临时被派过来的。我早上出发前去驻地了,让卫兵告诉你。”

  他淡笑一下,说:“我一早就离开驻地去集结了。”

  “怎么突然也去哈颇?”

  “今晚会有大波攻击,政府军怕守不住,请我们过去支援。也就几个小分队。不过后续还会增兵……”他说着,忽然皱了下眉,低下头去,手在脖子后面摸了一把,摸出几颗玻璃渣。

  他随意拍掉手上的渣子。

  宋冉眼尖,看到几丝红色,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

  “怎么?”

  “你脖子……好像被玻璃扎伤了。”

  “应该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