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兵驻地?”

  “嗯。”

  班杰明走去前边敲敲车窗,对驾驶室的战友说:“前边右拐,去中国兵驻地。”

  宋冉不知道他干嘛忽然好心送她。班杰明只是笑笑,没说话。

  下车后,车上几个欧美兵冲她热情招手:“See you!”

  宋冉一头雾水:“……”

  回到驻地,宋冉直奔罗战办公室,罗战是这个维和兵营的政委。宋冉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早和他们都混熟了。

  一路上,不少士兵在操练。宋冉随手拍了几张照片。

  走到尽头,菜园子里绿油油一片,几天不见,小黄瓜和小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宋冉凑过去看一眼,小黄瓜才手指长,尾巴上挂着大大的黄花儿;小西红柿又青又硬,还没核桃大,圆鼓鼓的像生气的小孩儿。

  她没忍住凑过去嗅了嗅,气息清新,是夏天的味道。

  走进办公室,罗战正在分析战事图。

  宋冉摘下防弹背心和头盔,说:“黄瓜和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罗战抬起头来,笑:“成熟了送你几颗。……今天跟他们出去,情况怎么样?”

  “遇到了一小队反政府军。”宋冉说,“有个法国兵吓得差点儿尿裤子。”

  罗战喜闻乐见:“你拍下来了?”

  宋冉正咕噜喝水,点了下头。

  “我们的防爆兵调遣过来了,联合指挥部也给我们新增了排雷防爆的任务。你要有兴趣,可以跟着。”

  “真的?那太好了。”

  “怎么?天天跟着我们修路啊跑运输的,无聊了吧?”

  “……哪有?”

  两人聊了没一会儿,外头有了动静,几个官兵正准备给地里浇水。宋冉摸摸自己编了一个星期的麻花辫,欲言又止。

  罗战:“怎么了?”

  “我能借你这水洗个头吗?就冲一冲。”宋冉心虚,小声道,“洗完刚好可以浇水。”

  罗战哈哈笑起来:“你住的那块儿最近停水停电吧。”

  宋冉尴尬地点点头。

  “我们浇的水是淘米水。”

  “我知道。正好,淘米水有营养,对头发好。”

  罗战忍俊不禁:“洗吧洗吧。”

  “谢谢罗政,我会很节约的。”宋冉起身往外跑。

  她一出门就解了皮筋散了辫子,头发热气腾腾的,都快熟了。

  她穿过院子走去菜地,正好一队官兵列队走过,全是新面孔。

  来新人了?

  她疑惑回头,忽然心头一揪,好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见了。那队官兵和她擦身而过。

  她默默落了口气,应该是看错了。

  宋冉站在畦田边,弯着腰低着脑袋,舀起一瓢凉水从后脑勺上浇下去。周身的热气顿时被浇灭,浇了个透心凉。

  几个相熟的官兵站在一旁围观,故意逗她。

  士兵A:“一瓢水十美元啊!”

  宋冉:“十美元?你当这是牛奶呢?”

  士兵B:“牛奶要一百好吗?”

  士兵C:“耳朵旁边还是干的呢。”

  士兵D:“要不要来点儿洗发水?”

  有人给她拿来一小袋洗发水。

  宋冉把泡沫冲掉后,又恋恋不舍冲了一瓢凉水。实在太热了。

  士兵A:“用水超标啦。”

  士兵B:“等等,脖子上还有泡子没冲掉。”

  大家七嘴八舌笑成一团。几只鸡在菜地上走来走去,有水溅过去,鸡子便扑腾着翅膀飞走,撞得黄瓜秧子上小黄瓜扑簌簌摇。

  宋冉扎着脑袋,双手拧干头发上的水。身后有人淡笑,嗓音像清泉一样:“要不要来把梳子?”

  宋冉一愣,猛地直起腰身将一头湿发掀到脑后。她怔了两三秒,也不管头发嗒嗒在滴水,回过头去。

  隔着一畦菜地,李瓒一身迷彩服,斜站着,抱着手臂微笑看着她。

  他身边几个战友将手搭在他肩上,都在冲她笑。

第12章 chapter 12

  李瓒的宿舍不大,四人住,两张上下铺。军绿色的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另有两张桌柜两把椅子,窗台上放着搪瓷缸和洗漱用品。其他地方异常整洁一尘不染,没看见换洗衣物,应该是收进柜子里了。

  宋冉读大学时去过男生宿舍,里头乱七八糟全是味儿。现在看来,军人果然是不同的,纪律渗透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室内除了淡淡的汗味,还有一丝肥皂香。

  一方夕阳从窗户里斜进来,软软地铺在地上。

  宋冉站在阳光的这头,表情困窘,头发鸡窝似的,还在吧嗒吧嗒滴水。

  李瓒拉开抽屉,她趁机瞄一眼,他的换洗军装叠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都没有。上头压着一把口琴,一支钢笔和一本很小的笔记本。

  他取出一条毛巾给她:“擦擦吧。”

  宋冉迟疑一下。

  李瓒笑了:“新的。不脏。”

  “不是。”她连忙摆手,有些拘谨地说,“我怕把你毛巾弄脏。你借我梳子就行,梳一梳很快就干了。”

  他也没强求,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到窗台边,从装着牙刷牙膏的搪瓷缸子里拿出一把细小的白色塑料梳子递给她。

  宋冉站的地方已经滴下一颗颗圆点点的水渍,她拿了梳子走去门口,背对着他把脑袋歪出门外,小心又局促地梳一梳头发,水滴密密麻麻砸落地上。

  她拧了把头发里的水,再梳一两次,尽量把水沥出来。加罗城天气又热又干燥,没一会儿头发就能干。

  他看她两眼,侧身将椅背上的毛巾叠起来重新放回抽屉。

  她梳好了,把头发拢到肩后,偷偷拿袖子把梳子上的水擦干,转身还给他:“谢谢。”

  “没事。”他接过来,瞥了瞥那半干的梳子,重新放回搪瓷缸子里。他一步退回椅子边,转眸看她。

  两人目光对上,静止一秒,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

  彼此一愣,同时窘笑起来:

  “上个月。”

  “上星期。”

  宋冉脸都有点儿红了,抿紧嘴巴眺一眼屋外的菜地;他也停了等她先说。

  两人都一时没话,隔着一道热烈的夕阳。

  末了,他重拾话题,说:“你怎么会来这儿?我以为你们电视台只派男记者过来。”

  “歧视女生?”她眉心揪了揪。

  “不是这意思。”他缓和地笑,眼睛直视着她。虽有温和笑意,但军人的眼神多少会带着一丝丝刀锋般的锐利明亮。

  她别开眼睛,揪了揪湿漉漉的发尾,说:“记者么,不往前头冲,难道往后头跑啊。……你呢?怎么过来了?我听罗政委说维和任务是自愿申请的。”

  “当兵的么,不往前头冲,难道往后头跑啊。”他淡淡的,有样学样。

  “……”宋冉抿抿唇,“噢。好吧。”

  地上的夕阳被拉成一条长方形。屋门口的一滩水渍也彻底蒸发。

  她不想多待,望了望外头跑过的几只鸡,说:“你们过会儿应该还有集合,我先走啦。”

  “嗯。”

  “谢谢了。”她指一指窗台,“梳子。”

  “你太客气。”他又微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

  宋冉扭头就出了门,侧影很快从窗棱上划过,然后跑了起来。

  李瓒插着兜走到门边,探头看了一眼,她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转过军营的尽头,消失不见了。

  宋冉一口气飞跑过了拐角,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她放慢脚步,调整呼吸,走着走着,忽然拿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宋冉的工作背包还留在罗战的办公室里,她进去拿的时候竟忘了打招呼,心事重重。

  罗战刚放下电话,看她这样,敲了敲桌子。

  她回神:“政委!”

  “怎么了?眉头都皱起来了?”

  “没呀。”她立刻舒展眉头,瞪圆了眼睛。

  “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了,告诉我,我让他去跑个10公里。”

  宋冉扑哧一笑:“没有,我在思考素材选题呢。”

  “哦对,正要跟你说。明天有支小分队要去执行地雷扫除任务,你跟着去。”

  “好啊。”

  宋冉背上大背包出门,人刚走又退回来,探出脑袋:“罗政,真能跑10公里?”

  罗战知道她开玩笑,佯作严厉地拿手指了她两下。

  她吐舌头一笑,溜了。

  第二天凌晨又停电了。

  室内热得要命,宋冉反反复复睡得不太好,闹钟都差点儿没把她叫醒。

  她背上背包赶去驻地时,排雷小分队的官兵们已经集结上了军用卡车。

  宋冉飞奔过去说抱歉久等。

  分队队长姓杨,宽慰她说不迟,他们也刚准备好。

  “上车吧。”杨队抬头看坐在卡车后头的士兵,说,“拉一把。”

  宋冉正要往卡车上爬,一只手递下来,黑色的半指作战手套,露出一截截修长的手指。

  她仰头望一眼,李瓒戴着半截面罩,露出的眼睛冲她弯了弯。

  宋冉沉默把手交过去,那只手将她紧紧握住,用力一拉,她踩着车底上了车,坐到靠外边的位置。

  李瓒弓着腰还没坐下,下巴往里头指了指,说:“你坐里边。”

  宋冉没明白为什么,但还是抱着背包往里边挪了一屁股。就在这时,卡车突然启动转弯,李瓒没站稳,晃了一下,人猛地朝宋冉倾过去。

  眼看他要扑倒在她身上,他两手抵着车篷,用力撑住了。宋冉别着脸,被他手臂圈拢着,吓得气儿都没出。

  车平稳行驶,他坐了回去,跟对面的战友一起把卡车挡板捞上来拴好。

  宋冉脸热得厉害,内心努力了一把,但心跳砰砰不受控制。她懊丧地拿出面罩来,把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她不去看他,但他实实在在地坐在她身边。

  公路破烂,车身颠簸。两人的手臂和腿脚免不了触碰。哪怕隔着长衣长裤,她也觉得不安。

  真是要命。

  车内几个士兵闭眼打瞌睡,估计是昨晚没睡好。车内很安静,没人讲话。宋冉也被晃得困意来袭,将下巴搭在背包上,沉沉地闭了眼。

  车停的时候,宋冉才醒来。

  李瓒把卡车挡板拆下去,一跃跳下车。一众士兵纷纷鱼贯而下,跟下饺子似的。半米多高对他们来说丝毫不成问题。

  宋冉走到车边,李瓒站在下头望她,说:“包给我。”

  “挺重的。”她细声提醒。

  他很轻松地接了过去放在脚边,问:“自己能下来吗?”

  “能。”她蹲下去降低重心往下跳,他见状还是伸手握住她手肘,托了一把。

  “谢谢。”她落到地上,把背包背了起来。

  他们到了郊外的一处村庄。

  一部分村民逃难去了。大部分人祖辈都生活在这儿,又穷,走不掉。

  这个时节,山里的麦子成熟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铺满山岗。几株橄榄树点缀其中,像是这片土地上的守望者。

  地雷区在山区一处洼地里,几天前有农家去收麦子时踩着地雷,死了一对夫妇。是反叛军被击退时埋下的,政府军忙着打仗,没人手清理。

  小分队的任务并不是清掉山里所有的地雷,那样工作成本太大。他们要做的是给附近的居民开辟出一条安全的路,其余地方竖上危险标识即可。

  士兵们拿上探测器,很快就分散到山坡上,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探测排查。

  杨队交代宋冉,别走他们没走过的地方。

  宋冉点头表示谨记:“我一定小心。”

  李瓒从一旁走过,听到这话回头一瞥,淡淡说:“我们出事是壮烈牺牲。宋记者出事是杨队失职。”

  杨队笑起来,说:“听到了吧?”

  宋冉小声:“知道了。”

  排查地雷是一项相当繁琐且极度枯燥的任务。每个士兵在各自划分的片区内小心翼翼翻开地表的杂草灌木,让探测器扫过每一寸土地,半寸不能遗漏,半点不得马虎。

  近四十度的地表高温,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重复运作,疲乏程度可以想象。

  宋冉架了摄像机跟在后头拍摄都有些吃不消,好在她只需要抓一些镜头,其余时候能去树下休息会儿。

  跟拍时,她尽量不打扰他们,拿录音笔做语音记录时也极力压低声音。

  天地间一片静谧。

  上午十点二十分的时候,有一处探测器警报响起,士兵A检测到地雷了。

  宋冉离他很近,立刻上前。士兵A却朝旁边喊了声:“阿瓒。”

  李瓒就在附近,很快走过来。

  宋冉调了下镜头,只见一株野生麦子的根部拉着一小段金属丝,离地面几厘米高。

  “是颗绊雷。”士兵A对走来的李瓒说。

  李瓒蹲下,轻轻拂开它周围的泥土,没一会儿,地雷的金属外壳显露出来。圆圆的,直径大概二三十厘米。

  宋冉好奇,问:“什么是绊雷?”

  李瓒答:“就是绊到了就爆炸的雷。”

  宋冉:“……噢。”

  宋冉还想问什么,但看到他开始剪线,就闭了嘴。李瓒拿军刀拆掉绊索,为保险起见,又拆了引信。

  士兵A在一旁帮忙拨开土壤,拿军刀把地雷撬出来。

  “小心!”李瓒忽然摁住他的手,沉声道,“底下还有颗手雷。”

  “我去!”士兵A吓一大跳,手臂僵直,一动不敢动。

  宋冉也紧张极了,却不知为何并没感觉到危险,反而聚精会神盯着看。

  李瓒缓缓托稳了地雷底盘,说:“你松手。”

  战友慢慢松开手,全部交给李瓒处理。

  宋冉保持着高度警惕,轻轻蹲下去,将镜头对准地雷底下,就见泥土里还藏着颗圆滚滚的黑东西。

  还要靠近,镜头没掌握好距离,触了触李瓒的手。

  宋冉:“……”

  李瓒抬眸,她嘴巴抿得跟蚌壳似的,一副知了错的悄声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