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啦?”

  他回想一下:“三四年了。”

  刚说完,前方出现红灯。

  他停了车。

  一分三十秒。无限漫长的红灯。

  路口没有任何车辆经过。行人也没有。

  车内静悄悄的,他手指无声轻叩着方向盘。

  宋冉拨着耳边的头发,转过头去看窗外,只有玻璃上近在咫尺的雨幕。

  她看向前方,雨刮器扫过,红色的倒计时在流淌。

  她蓦地想起上一次的倒计时,扭头看,他亦盯着红灯的计数器。

  她忽然轻声说:“你救过我。记得么?”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他打着方向盘,扭头看她一眼,淡笑说:“想起来了。”

  宋冉说:“我当时忘记跟你说谢谢了。……所以一直想找你,跟你道谢。”

  李瓒说:“不用客气。应该的。”

  他语气寻常随意,并未当作是什么救命大恩。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他的职责使命,正如记者报道新闻,交警指挥交通一样——应该的。

  宋冉原本还有些什么要说,但又无从说起了。

  她微吸了口气,整个城市都是潮湿的,她感觉呼吸进肺腔的全是雨水。

  走过一条街,李瓒又打了下方向盘,宋冉回神:“诶!……那儿不能走。”

  他刹了车,扭头看她。

  宋冉迎着他纳闷的眼神,忍着一丝笑意:“……那边是单行道。”

  他换了个档,把车倒回一两米,再换挡,重新上路,奇怪道:“什么时候改的?”

  “前几周。”

  “嚯。”他轻笑一声。

  宋冉见状,也笑着吐槽:“梁城这几年到处修地铁修路,好好的城市弄得跟大农村大工地似的。交通指示也隔三差五地换。”她说:“我们同事每月光吐槽这个,就能写几篇社会新闻。”

  李瓒起先用心避着路上的水坑,没接话,几秒的空白后或许是察觉到不妥,不紧不慢地捡起话题,问:“你做国际新闻的?”

  “嗯。分得没那么清,国内也做。”宋冉问,“你看梁城卫视么?”

  “看。”他微低头,食指挠了挠鬓角,说,“最近好像在播那什么,《战前?东国记》。”

  宋冉问:“好看么?”

  李瓒反问:“你参与了?”

  “噢。……那个节目是我策划的。……大部分资料也都是我记录的。”

  李瓒这下看了她一眼,说:“挺不错的。”

  “噢。”她唇角微弯,眼睛亮亮的好似在闪光。

  外头那么大的雨,她忽然发现,以前没觉得,她还蛮喜欢梅雨季节的。喜欢死了。

  但窗外很快出现熟悉的街景,到北门街了。

  还没走到青之巷,巷子口收窄,几辆家用车停在巷子里,堵了去路。

  李瓒试了几下,开不过去。

  宋冉说:“就停这儿吧。”

  李瓒说:“走得回去吗?”

  “走得回去的。”

  “好。”他侧身从后座拿雨伞给她,人一下朝她靠近,伸手时牵动了墨色的衣领,露出一小节锁骨。

  宋冉触电般立马别过头去,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他的红绳还在她这里。他好像忘了,没记起来。

  她……也跟着忘了。

  “喏。”

  她回头,接过伞:“我下次去开车的时候还给你。”

  “别客气。留着也不要紧。”他因她的过分礼貌而莞尔一笑。

  她一颗心柔得像水,推开车门,用力撑开那把大伞。雨水砰砰砸在伞面上,她听见他说了句:“薄可塔在火灾中损毁过,后期是重建的。”

  宋冉一愣。

  《战前?东国记》里有一集提到阿勒城的薄可塔,说那座塔有近3000年的历史。

  那天进家门后,宋冉在潮湿的书桌上搜了一整晚的资料,可网上关于东国的历史资料太少,提到这座塔也没有说火灾的。

  她在电视台内部的档案库里也没能找到足够的资料。

  第三日上午天气转好,飞机通知可以起飞。宋冉去了帝城。

  到的第一天,她找了好几个图书馆,最终在冉雨微单位资料馆的一部泛黄的东国史书译作里找到一段文字:

  “薄可塔,现阿勒城西郊,建于公元前1世纪,公元1197年阿勒战争中被毁。后几百年间,经数代历史、考古学家重建而成。据称与原迹相较,不足万一。”

  只有一小段文字,没有图片记载。近九百年前被毁掉的塔也无从考据它的真实面目了。

  宋冉不知道李瓒是怎么知道这段历史的。或许等回梁城后,去警备区开车时可以问他。

  她抱着那本书坐在她妈妈冉雨微的办公室里看,等她开完会了下班。

  半路有人敲门,是冉雨微底下的吴副处长。

  “诶?冉冉来了?”

  “吴阿姨。”宋冉微笑起身。

  “这次来待多久啊?”

  “一个星期。”

  “哎,转眼就工作了。不能跟以前一样待上一个暑假了。”

  “是啊。”

  “听你妈妈说前段时间去东国了?”

  “嗯。”

  “了不起呢。”吴副处长夸道。

  宋冉笑了笑,知道那是客气话。他们这儿的年轻人,刚入职就派去世界各地更危险地方的大有人在。她这样的并不稀奇。不过吴副处是她妈妈的老下属,看着她长大,话里也有几分偏袒的真心。

  “有没有想过来帝城发展?”

  “暂时没有。”

  “不嫌梁城池子小啊。”

  宋冉笑说:“我也只是条小鱼。”

  冉雨微六点多才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碰上晚高峰,二环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七月初,帝城正值盛夏,温度高达41度。夕阳炙烤着水泥路上的铁皮车。

  车窗紧闭,开着空调,弥漫着一股子内饰皮具的焦烤味道。

  宋冉胸闷得厉害。

  冉雨微坐在驾驶座上,一身白色套裙,丝袜,高跟鞋,头发盘得干净利落。耳朵上挂着珍珠耳环和白色的蓝牙耳机,正在讲电话,仍是工作上的各种安排。

  汽车在堵车长龙里走走停停,宋冉被夕阳晒得眼晕,车内的气味混着冉雨微身上的香水,熏得不行。她刚要降窗子,冉雨微把手机静音了一秒,说:“今儿PM2.5值280。”

  宋冉手指一扣,窗子又升上去闭了个严实。

  冉雨微继续打电话了。

  约莫十分钟讲完,二环路上仍堵成停车场。

  冉雨微开了广播打算听路况,却听到一条插播消息,长江梁城段水位超过历史警戒线。梁城昨日又降暴雨,城市内涝严重,到了危急状态。

  冉雨微淡淡道:“年年都这样。那地方的人都尸位素餐,不干正事儿。过了二十年了也没见把城市基建搞好。”

  98年梁城发过特大洪水。也正是那年,因破堤排洪保梁城,杨慧伦的乡下老家被洪水淹了个干净。她走投无路,带着襁褓中的宋央找上门来。

  那年洪水退的时候,冉雨微只身去了帝城。

  宋冉为家乡争辩一句,说:“也不是你讲的那样。”

  冉雨微在工作中早练得一身本事,无关紧要的话题即使忤她的意她也懒得费时间理会,言归正传道:“我看了你的《战前?东国记》。”

  宋冉扭头看她,等着她给些什么正面评价。

  冉雨微说:“太粗糙。内容散漫,主题不明确,矫情小清新。在梁城还算新鲜,放在全国,提不上台面。”

  宋冉没做声,脸被夕阳晒得通红。

  冉雨微说:“别被小地方的一点儿荣光迷了眼,不跳开那个圈子,怕永远看不清真实的自己。是真金还是废铁,来帝城验验。”

  宋冉不太舒服,刚要说什么,鼻子里边痒痒的。

  她立马扬起脑袋,流鼻血了。

  “帝城太干燥了。受不了。”她发泄地说,“空气也差!”

  夏天又热又晒,还有雾霾,看着灰蒙蒙的。像沙漠中的阿勒城。

第8章 chapter 8

  冉雨微的房子是按揭的,买得早,一百平的房子她一个人住。

  家布置得很有格调,但没什么烟火气。她不做饭,饮食都在单位食堂解决。宋冉来了,两人要么下餐馆,要么叫外卖。

  宋冉以前是做饭的。

  初二那个暑假,冉雨微和她当时的外交官男友下班晚,宋冉自己买了菜做好饭,乖巧又得意地等妈妈回家。

  冉雨微回家后看到一桌子菜,半天没说话,随后一个电话打给宋致诚,将他劈头盖脸大骂一通。质问杨慧伦是怎么虐待她女儿的,为什么冉冉小小年纪就会做饭了。

  杨慧伦其实对宋冉很好,好得过了头。

  筒子楼里住的都是宋致诚单位上的同事和文化人,谁家发生点儿大动静逃不过别家耳目。杨慧伦本就没读过什么书心里头怯,又生怕外头人说她恶毒后妈,对宋冉分外好,好得像客人。宋冉也总主动做事让继母高兴,又或证明自己不是客人。这丝微妙的心理也悄然带来帝城。在那位外交官家里,她得证明她不是个来蹭吃蹭住的麻烦客人。只不过她下一年再来的时候,母亲的那位男朋友没了踪影。

  这些年冉雨微谈过好几段感情,但都没有善终。至今孑然一人。

  两人点了外卖日料。宋冉发现冰箱里有几瓶不错的柚子酒,加了冰块喝上。

  冉雨微给自己倒上红酒,问:“你这几天满城跑,忙什么呢?”

  “查点儿历史资料。东国的,太难找了。”其实她联系了知名畅销书策划人罗俊峰,但她不想让母亲知道,“都在跑图书馆,之前在梁城没找到。”

  冉雨微适时地回到之前车上聊的话题:“帝城的资源,梁城真比不了。你要想好好发展,得来这儿。”

  宋冉仍是抵触,不知是抵触帝城,还是抵触冉雨微。或许在她眼里,帝城就等于冉雨微。她说:“我没什么大追求,现在这样挺好。”

  “我看你跟你爸一德行。”

  “我是他女儿,当然跟他一个德行。”

  冉雨微抬眸看她,四十多岁的女人眼角有着化妆也藏不住的鱼尾纹,她冷道:“你是他女儿,就不是我女儿了?”

  宋冉有些受不了,低声:“你能别跟小孩儿一样吗?”

  冉雨微哼笑:“翅膀硬了。”

  宋冉无话可说。

  当初冉雨微和宋致诚争抚养权,宋致诚拖着不肯离婚。冉雨微恶心出轨的老公恶心得不行,只为能尽快离婚北上,放弃了财产分割也放弃了宋冉。那时的小宋冉才两三岁,扶着墙根,边跑边啕嚎大哭喊妈妈。

  冉雨微一字一句:“是宋致诚背叛了那个家。”

  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伤痛和失败。

  当初她不顾父母反对嫁给除了才华一无所有的宋致诚,结婚不过三年多,又不顾父母反对净身出户毅然决然离开梁城,孤身一人去帝城打拼。

  怪她太骄傲,无法忍受践踏自尊似的婚姻失败。至今都不肯回梁城。和父母的关系也恶化到极点,直到二老相继去世。

  而宋冉虽然从小就知道爸爸是背叛者,但长期和父亲同住生活,一个从不亏待她真心爱她的父亲,她无法去像母亲那样仇恨他。

  冉雨微重新倒上半杯红酒,问:“你想待那儿就待着吧。宋致诚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你买房子?”

  宋冉不吭声,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每句话都能刺痛她。

  “你外婆的房子是你舅舅的,冉池还在读书,你能住上一两年。等他长大要成家的时候,你就得腾出去了。”

  宋冉说:“不是还有几年么,过几年就买房子了。”

  “就你那四五千的工资,买得起?”

  “买不起租呗。还能睡大街?”她索性把她这辈子都不用的逆反劲儿全发挥出来。

  “行。”冉雨微说,“有出息。”

  在帝城的剩下几天,冉雨微没再提这事儿。

  期间宋冉见过罗俊峰一面。罗俊峰是业内知名的图书策划人,打造过数十本畅销书,从人文学科到奇闻小说,从心灵旅途到历史杂谈,涉猎广,品质佳,皆是国内上乘。

  他是个优雅从容的男人,三十多岁,一身白衬衫,戴副黑框眼镜,精英气质中不乏一丝文化气息:

  “《战前?东国记》我一集不落地看了,这故事很值得书写。虽然纪录片有它客观呈现的方式,但在我看来,图书作者主观的心灵感受也是十分宝贵的。”

  宋冉很赞同。做节目时她略去了太多个人感想,那恰恰是她想书写的。

  “不过,《战前?东国记》这个题目太硬。”

  “我想叫《东国浮世纪》,被领导改了。”

  “我喜欢你起的名字。”罗俊峰说,“战争记录题材的书在市场上很短缺,好好运作是容易起来的。战地记者,还是女记者,这很吸睛。不过,抛开这些东西,本质还是要回归作品内容本身。”

  宋冉轻轻点头:“好。”

  “你还会再去东国吗?”

  “看单位安排,怎么了?”

  “从做书的角度,没有后半段,故事就像没写完。你懂我意思么?”

  和罗俊峰见面的事,宋冉没跟母亲讲。她期待写出一本好书,又害怕自己的能力配不上。事情未定之前,保密比较好。

  母女俩不讨论正事的时候还能和平共处。可由于冉雨微的工作性质,她大体上是个说教管束型的母亲。一旦闲下来和宋冉相处,对她的工作社交未来规划事无巨细都要聊上一聊。只聊还好,可她有太多的意见和不同观点,控制欲又强。两人每每闹得不欢而散。

  四天后,宋冉回了梁城。冉雨微送她去机场,送到出发层,她车都没下,挥挥手说声再见就走了。

  宋冉看着她的白色汽车消失在路上,不禁叹了口气。

  回到梁城,雨早就停了。

  上周的暴雨仿佛终于把天上的水倾倒干净。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漫天毒辣辣的阳光。

  一出机场,空气炙热而潮湿,扑面而来,像走在大中午没有风的沙滩上。

  这就是她生活了快23年的梁城。总是离开,却又总是回来。

  宋冉乘车回到青之巷,已是黄昏。

  巷子里霞光满天,散着金银花香。到了家门口,隔壁在打地坪,她好奇地凑过去问:“王奶奶,你家做防潮层啦?”

  “是嘞。后头不会再下雨了。趁早做了。”

  宋冉瞥了眼在屋子里劳作的施工队,小声问:“他们做得好么?”

  “蛮好诶。张奶奶徐奶奶家都是他们弄的。价格公道,很讲良心的。”

  宋冉说:“我家也想弄呢。一直找不到施工队。”

  王奶奶听言,立刻热情帮她张罗。

  施工队的队长老李五十岁左右,面相和善。老李以前在中X建工集团江城分公司做建筑质检工程师,内退得早,闲不住就组了施工队接活。搞了一辈子工程的人,宋冉自然放心,很快就跟他约好周末来施工。

  第二天是工作日,早晨八点太阳已升起,晒得院子里的树叶直亮油光。

  宋冉出门前带上李瓒的那把大黑伞。她很喜欢那把伞,简洁,伞面大,厚重,拿在手里很踏实的感觉。

  一天的工作终于完成,一下班她就抱着伞坐公交去了警备区。

  七月初,落雨山上草木茂盛,大片大片遮天蔽日,野蛮又疯狂。叶子绿油油沉甸甸,仿佛吃饱了阳光雨水后的餍足。

  宋冉看着满山的绿色,心情很不错。

  下了公交穿过马路进了警备区,里头空无人烟。只有夕阳挂在操场外的矮楼上,散发着最后一丝余热。

  宋冉走到那块空地上,大部分车都开走了,她的车边停了辆军用车,威风凛凛,把她的小奥拓衬得分外娇小。她看了眼军车的车牌,正是李瓒上次开的那辆。车门紧闭,里头没人。

  她慢吞吞走过去,边走边四周望,附近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她走进一棵树的阴影里,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摩挲着伞的手柄,最终将伞放在军用车的车前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