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同事吃饭要是菜点少了,挺尴尬的。

  小夏说:“何必呢。就这些够了。”

  “噢。”宋冉阖上菜单,“那就先点这些吧,过会儿不够再加?”

  “行。”

  众人围坐一桌,平日工作时交流挺多,但私下聚会少,此刻大眼瞪小眼,互相傻笑,空气安静了几秒。

  小冬提起话题:“梁城开放落户政策了,这下房价又要涨了。”

  沈蓓补了下口红,轻松道:“从来没关注过房价。”

  小春:“你当然不用关注了。还是你们本地人好,有房子,工资想怎么花怎么花,什么都不愁。”

  宋冉摇头:“本地人也是买不起房。”

  小秋说:“你不用担心啦,我们这批新记者里,就你实力最强,升职加薪是早晚的事。”

  宋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蓓把口红扔进香奈儿包包里,抬头问:“点饮料了吗?”

  宋冉:“嗯。两扎西瓜汁。”

  很快上了小龙虾,大家戴上手套大快朵颐。

  小夏吃人嘴软,夸赞:“说实话,《战前?东国记》是真好,我特喜欢看。冉冉,我以前就发现了,不管是你写的稿子,还是你做的记录,看着挺普通,却总吸引人想看。”

  小秋附和:“对,还总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角度。”

  宋冉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沈蓓问:“宋冉你是学新闻的吧?”

  宋冉摇头:“不是。我学历史的。”

  “啊?”大家都挺诧异。他们大部分是传媒相关专业,哪怕沈蓓也跟国际新闻部大有相关。

  沈蓓:“我们部门还招历史系的?”

  宋冉:“我读书时喜欢写点儿随笔短文,给梁城卫视旗下的报社投过稿。”

  “哦。”众人恍然大悟的样子。

  小春:“看来是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难怪文章写得好。”

  小夏咬着虾肉,道:“冉冉一看就是文青,话少又安静,没事儿就抱着书看。”

  小冬说:“宋冉太内向了,可以再活泼一点。”

  宋冉解释:“我不内向啊……”就是很多时候并没什么想说的。

  “在东国待那么久,有没有遇到过危险?”沈蓓问。当初领导也安排了她去前线,她怕打仗没敢去,留在国内做局势分析。现在看宋冉拍摄记录到那么些鲜活的故事,也有些眼馋。

  她问:“那边局势动荡,蛮乱的吧。”

  “有时会遇到小偷。别的危险……就没有了。”宋冉停了下,想到了那天,那个男人。

  一想到他,便有一段心情涌出来。

  他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画面。他的迷彩服,半指作战手套,他的眼睛。

  但她不想说。

  一句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就好像有天忽然看到一本很好的书,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好到你只想一个人私藏,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小龙虾有些辣,她吃得鼻尖冒汗。

  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几十米开外,江水奔涌。

  有一会儿没起风了,空气闷热而潮湿。

  宋冉望了眼远处,黑色的江面上闪着点点灯火,是路过的航船上的灯光。

  小夏问沈蓓:“你昨天一整天干嘛去了?”

  沈蓓迟疑一下,说:“去江城采访几个军人。”

  《战前?东国记》太火了,沈蓓趁机向领导提议说加一些对撤侨军官的采访,宣扬一下正能量。领导自然同意。

  小秋听言,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宋冉的腿。

  宋冉正吃着小龙虾,嘴巴周围全是红油,抬起头拿一双乌漆的眼睛看小秋。

  小秋:“……”

  她也不知宋冉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小秋干脆自己问沈蓓:“是这次去东国参加撤侨的军人?”

  “……对。有一部分是从江城军区抽掉去的。”

  梁城江城相隔四小时车程,在同一个大军区。

  小秋故意问:“你怎么突然想到采访他们呀?”

  沈蓓十分坦然:“他们刚好负责东国中部几个城市的撤侨,经历了些小惊险,蛮有采访价值的。”

  “啊!”宋冉捏虾壳时用力过猛,虾壳里的麻辣汤汁一下喷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眼。

  小秋赶紧给她递纸巾。宋冉擦了两下,眼睛还是睁不开,想问沈蓓详情,可眼睛疼得厉害,匆匆跑去洗手间冲洗。

  回到座位上时,正好听到沈蓓说:“……叫罗战,是他们政委,长得挺帅的。诶,男人穿军装是真帅。我就喜欢军人。”

  罗战。

  宋冉一愣。

  这片地区的方言前后鼻音不分,罗战的zhan,当地人就说zan啊。

  他会不会就是azan?

  “冉冉,你发什么呆啊。眼睛还疼吗?”

  “啊,没事了。”她回过神,看了眼手表,晚上九点半了。

  吃到夜里十点钟散场,又开始下大雨。宋冉把几个同事送到各家后快十一点了。

  雨越下越大,她的车行走在环城公路上,下一个交流道右转下高架再走没多久就到她家了。

  车灯打在绿色的高架路牌上,耀眼的“江城”二字直指前方。

  她再次看手表,十一点整,雨越下越大了。

  她开着她的小奥拓,在交流道口直行而去,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大雨瓢泼般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用力清扫雨帘,宋冉盯着车前方的近光灯束,雨线千丝万缕,她觉得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四小时的车程,她一点儿不累。途中甚至有些诡异的激动和兴奋。深夜的高速路上少有车辆,只有漫天的雨水与她同行。

  一路过去,雨势渐渐小了。

  宋冉到达江城大军区驻地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驻地门口铁门紧锁,几个哨兵端着枪站岗。

  她把车停在几百米开外,熄了火,蜷在后座上睡了过去。

  晨光微亮的时候,她醒了。上午六点,她听到驻地里头传来军号声,军士们要出早操了。

  军号声嘹亮而空旷,在清晨的天空回荡。

  雨停了,天空中有鸽子飞过。东方有粉色的朝霞。

  站岗的士兵询问她来意。

  宋冉把记者证和身份证给他看,说:“我是梁城卫视新闻部的。找罗战,罗政委。我同事沈蓓前两天来采访过,但有些问题细节需要补充。所以我过来完善一下。”

  对方检查了她的证件,并没有怀疑,说:“您稍等,我联系一下。”

  宋冉有些心虚气短。她从小到大是个乖乖女,不会撒谎。头一次骗人,自然底气不足。对方没说什么,自己却把自己闹得脸通红。

  士兵说:“可以进去了。罗政委在1号楼0203室。”

  “谢谢。”

  0203是会议室,装饰简单,一张长桌周围绕着十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旗党旗军旗,贴着“从严治党,从严治军”的字样。

  窗外,操场上传来军人们训练时“嚯”“嚯”的口号声。

  她望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摸出镜子来理了下头发。

  她是土生土长的梁城人,天生的眼睛清黑明亮,皮肤白皙红润,23岁不到,不用化妆就很好看。但最近总加班,有些黑眼圈,嘴唇也不大有血色。早知道就回家拿一下口红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推门声。

  她瞬间收了镜子回头,就撞见一个身着军装,高大俊朗的男人走进来。

  四目相对,宋冉脑子嗡地一下,忽然一片空白。他……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

  那一瞬,她懵了。

  她原以为记得很清楚,但时间过去近一个月,她已记不清那双黑色的眼睛。

  她缓缓抬起手,挡住他的脸,只露出眉眼。

  可……

  她不确定。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

  此刻心间的刺痛很清晰,但那双眼睛却在记忆里模糊,她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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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 5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以前的宋冉不以为意,认为这说法矫情,现在却将七十亿分之一这数字的渺小和无可奈何体验得淋漓尽致。

  那个叫azan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长相,只见过黑色面罩上他一双眉眼。

  仅此而已。

  如此浅薄的缘分,恐怕哪天他在街上迎面而过,她也认不出。

  她藏好失望的情绪,拿出之前编好的一套说辞对罗战进行采访。她对背景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露陷。

  起初她心里犹疑或许azan就是罗战。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很确定,不是。

  罗战将她的不专心误解为紧张,笑道:“你是新记者吧?”

  “不是。”宋冉掩饰住慌乱,说,“……以前没采访过军人。”

  “别紧张,我也不是可怕的人。”

  宋冉赧然一笑,问道:“我看沈蓓的采访里说,你们撤侨的时候遇到过一起爆炸事件,救了一个女同胞?”

  “嗯。她误上了一辆放有炸。弹的车……”

  宋冉还不死心,又问他们队中还有没有类似的惊险事件,和爆炸相关的。

  罗战说没有了。

  azan不是他们队的。

  回梁城的车程四个多小时。

  上午,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宋冉安静地开着车,偶尔让道,超车,有条不紊。

  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和青蓝色的江水一字铺开,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

  她觉得,她应该再也遇不到他了。

  回到梁城是中午十二点,宋冉又饿又累,太阳晒得她几乎虚脱。难得一个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她却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

  她靠在椅背里发呆,想着自己这一晚的所作所为,荒谬又徒劳。

  她是脑子搭错线了。

  正要下车,继母杨慧伦打电话来,叫她回家吃中饭。

  驱车绕进市档案局家属院,梧桐树遮天蔽日。中间夹杂一株橄榄,宋冉回头多看了眼。最近雨水充足,那橄榄树长得枝繁叶茂,光亮水滑。不像东国的橄榄树林,尘土扑扑,无精打采。

  她把车停在筒子楼前的大空地上,才上三楼走廊就听见杨慧伦数落宋央:“都什么时候了,六月底了。毕业证书都发了,你还没找到工作。之前就叫你多上点心,只晓得谈恋爱。”

  宋央顶嘴:“我哪儿没找啊,没找着好的嘛。”

  “李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单位不就蛮好?”

  宋央嘟哝:“好什么呀?累死累活,一个月就两千五。我才不干。”

  “我看你是眼高手低,读个三本出来还想清闲?你姐名牌大学的,刚毕业那时候不也就三千,天天加班出差也没见她跟你这么娇气。一个爸生的,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儿好?”

  宋央说:“我看是妈这边的基因出了问题。”

  啪。

  杨慧伦一扫帚打在宋央屁股上。

  宋冉走进屋,宋央跑上来躲她身后:“姐!她又虐待儿童!”

  “冉冉回来了?”杨慧伦脸上堆笑,看向宋央目光骤然变凶,“你赶紧给我找工作了搬出去,一天到黑地逗我发火,我看着就烦。”

  宋央说:“我搬哪儿去?姐姐的妈有房子给她,我妈又没有。”

  宋冉回头轻瞪她一眼。坐在小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宋致诚也看过来。

  宋央知道玩笑开过了,赶紧上去抱住杨慧伦的手臂摇晃。杨慧伦不搭理她,去厨房端菜,宋央黏着跟进去讨饶。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宋致诚招呼大女儿坐下,说他最近关注了《战前?东国记》,很喜欢。对宋冉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父亲一向爱搜集报纸杂志,专挑宋冉编写的报道,一句一句地找毛病,研究文法,补充资料佐证。

  但这次他没给女儿揪毛病,只是就其中几个小故事讲了东国的一些文化背景和历史问题。

  杨慧伦正布置餐桌,父女俩的谈话她听不懂,但想叫宋央跟着学点儿,转头一看,宋央在灶台前偷吃鸡胗。杨慧伦叹了口气,进了厨房。

  宋致诚瞟了眼现任老婆离开的方向,低声问:“你妈怎么说?”

  他问的是她亲妈。

  宋冉:“说以后别去东国了。”

  宋致诚没说话了。

  宋冉知道他把她视作骄傲,多少也想向他那高高在上的前妻证明,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很优秀。但宋冉觉得,在母亲那种见惯了大世面的人眼里,她这种小城水平算不得什么。

  “今年暑假还去不去帝城?”

  “去的。请好假了。”读书那会儿,宋冉每年寒暑假都去帝城陪妈妈。工作后也照常请年假。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她要去见一个畅销书策划人。

  杨慧伦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宋冉爱吃的。但她熬夜累着了,胃口不太好,又不忍浪费她好意,强撑着吃了些。

  一顿饭吃得昏昏欲睡时,杨慧伦一句话叫她清醒了个激灵:“冉冉是不是该谈男朋友了?”

  宋冉还没说话,宋央替她挡了:“妈呀,姐才多大你就催?”

  “你这丫头初中就谈恋爱还好意思开口!”杨慧伦瞪她一眼,又缓和语气,“再说我就提醒一下,怕冉冉只顾工作,一年一年就忘了这事儿。对了冉冉,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宋冉被问住了,她答不上来。

  长这么大,她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情感经历是一张苍白的纸。

  她长得不丑,还相当清丽秀气,自带书卷气质。读书时就喜欢写文章。校报、广播站都有她的署名。尤其写得一手好字,班上的黑板报,学校的公告墙,给她写得赏心悦目。读书时有男生暗恋过她,但她无知无觉,平日也比较安静沉默,大概给人一种疏离清冷的气质。

  有次同学聚会,大家说她是冰山才女。宋冉惊讶极了,她一来不觉自己冰冷,二来不觉自己才女。她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至于那迟迟不来的爱情……

  她蓦地想起那个人,心中不免一刺:她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杨慧伦感叹:“你们俩啊,一个太清净,一个太折腾,都不省心。”她就希望央央能跟她那不成器的男友分手才好。

  宋冉吃完饭后在宋央房里午睡,家人都知道她累,轻手轻脚没打扰她。只有窗外的知了鸣叫,和附近孩子们打弹珠玩闹的声响。

  她一觉睡到晚上八点,爸妈出去纳凉了。饭菜拿网罩罩着。宋央出去约会了,吃剩的碗筷扔在桌上。

  宋冉独自吃完饭,把宋央留下的碗筷一道收拾干净后,给她亲妈冉雨微发了条短信,说月底出发。

  六月三十号那天,宋冉动身去帝城。

  梁城再降暴雨,城外长江水位不断上涨,城内多处出现内涝,交通几乎瘫痪。她赶到机场时一身的雨水,迟到了一个小时。但她没错过飞机,航班延误了。

  机场里挤满滞留的旅客,地板上水渍到处淌。椅子供不应求,大批旅客拖着行李坐在地上,混乱程度跟春节时期的火车站有一拼。

  穹顶玻璃窗外暴雨如注。

  有的人咒骂着离开,大部分人仍在等待奇迹。直到某一刻,机场上空电闪雷鸣,航班信息牌上的航班状态一个接一个变红,从“航班延误”变成“航班取消”。

  偌大的机场内顿时人声鼎沸,怨气冲天。

  宋冉站在外圈,职业病地拿手机拍摄,匆匆记录后,她叹了口气。现在回去肯定打不到车了,不知地铁是否还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