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泪,又说了一番话。这些话不火热,却很真。他说,他确实做过很多对不起她的事,甚至可以说不择手段。无论是事前或者是事后,他都知道这些事不对。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爱她得到她,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从他的话中,方子衿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被这种感情折磨得很苦。她甚至开始恨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凡是爱上自己的男人,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白长山如此,陆秋生如此,胡之彦如此,甚至赵文恭也是如此。那么彭陵野呢?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想到这一点,她的胃猛地一阵收缩,随后是一阵剧烈疼痛。

方子衿自己是医生,这胃病怎么回事,她心里很清楚,全都是这几年饿的。胃病成了一种社会病,成年胃病患者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正因为患者多了,大家也就不太在意,遇到实在胃痛难忍的时候,弄点东西吃一吃或者拿块硬物顶住胃部,过一段时间,疼痛自然就缓解了。让方子衿没有料到的是,这次胃痛来得异常突然而且猛烈,当着胡之彦的面,她不好按住自己的胃,只得强忍着。没过多久,她的额上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来。

胡之彦发现了,问她:“你他亮的咋啦?”

方子衿痛苦地摆了摆头,说:“我的胃。”

胡之彦说:“你的胃咋啦?”

方子衿艰难地站起来,说:“我去躺一躺,不送你了。”

胡之彦跟着站起来,似乎准备离去,转头看她时,发现她步履蹒跚,跟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她。他扶着她进入房间,让她在床上躺下来。他问她是否要去医院,她说是老毛病,休息一下就好了。他突然想起这是一种饿病,发病的时候,人们通常弄点红糖水什么的,喝下去就会缓解。他在方子衿家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他说你看你他亮的,咋过日子的?刁毛你硬气个啥?当初,我他亮的让你嫁给我,你刁毛就是不肯。你如果嫁给了我,我他亮的会让你受这种苦?那个白长山有啥结巴好?不就长得高点,长得俊一点?这能当饭吃?刁毛,还有那个结巴彭陵野,你以为他是啥他亮的好东西?还不结巴和老子一个球样?甚至都不如老子。你他亮的真的以为他爱你?他结巴只不过想通过你刁毛调进宁昌。我他亮的告诉你,真正爱你的人是我,还有那个傻结巴陆秋生。刁毛,真他亮的蠢蛋两个。

那时,方子衿胃痛厉害,根本顾不上他。他翻找了一阵,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转身出了门,不多久拿着一包红糖来了。倒了一杯水,将红糖舀进水里,拿匙子搅了几下,端到她的面前,说,他亮的把这个喝了。

方子衿不肯接受他的东西,将身子扭向一边,背对着他。她想装睡着了,可不行,胃痛实在厉害,牙虽然紧咬着,还是有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胡之彦在床边坐下,伸出没有端碗的左手,从她的脖子后面插进去,托着她的背,将她扶起来。他说你他亮的快喝了,喝下去就刁毛好了。他将碗挨近她的唇边。她的唇紧闭着,不肯张开。他说你他亮的张嘴呀,我刁毛又不是给你喝结巴毒药。她还是不肯喝,头摆动着,嘴不肯就近碗边。胡之彦突然非常恼怒,大声骂道,你刁毛犯啥浑?再动老子灌你刁毛。

这话很起作用,她不动了。他说是灌,实际上十分温柔地将碗里的红糖水喂她喝了下去。他松开她,她又重新躺下去。他站起来,将碗放在床前的书桌上,转过身看着她说,刁毛,我他亮的哪一辈子欠了你的?我他亮的明知道你刁毛恨老子恨不得吃老子的肉剥老子的皮,老子还对你这样好。我结巴的有病呀。

他发泄了一通,见方子衿的病情丝毫没有缓解,便要送她去医院。方子衿不肯,胡之彦抓住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不管她是否愿意,背起她便向外走。方子衿急了,她知道,如果这样出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出门前她拼命挣扎,一定要自己走。胡之彦拿她没办法,只好将她放下来。方子衿刚刚落地,身子一软,立即往地上溜。胡之彦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来,不顾她反对,蹲下来,将她拉到自己的背上,背起她往外走。

胡之彦一路奔跑着赶到附属医院,直接冲进急诊室。值班医生和两名护士将方子衿从胡之彦的背上扶下来,抬着放在病床上。胡之彦背上的重量失去了,鼓起的所有劲立即泄了,整个人软成一团,坐到了地上。护士长认识他,给他搬过来一把椅子。他已经累得无法自己站起来,护士长帮了他一把,他才坐到椅子上。他坐在那里,眼睛看着护士用手在方子衿的腹部压着,又用一只手按着方子衿的腹部,另一只手捶在自己的手背上,不断地问方子衿疼不疼。

吴丽敏是内科书记,很快得到了消息,带了两名主任大夫赶过来。她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进来了。说子衿呢?子衿在哪里?进门时看到胡之彦坐在里面,眉头一皱,随后向上一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护士长说,是他送方医生来的。即使如此,吴丽敏也丝毫不讲情面,说出去出去,非医护人员不能留在这里,快出去。胡之彦还想坚持,吴丽敏不理他,而是转向护士长说,你怎么当护士长的?这里是急诊室,怎么能让乱七八糟的人进来?胡之彦见状,只好站起来。可他的双腿还是软的,站起来时,双腿打战,根本站不住,身子歪了几下。护士长上前扶了他一把,将他扶出门外。

吴丽敏走上前去看方子衿,见她的脸色非常难看,面部有些扭曲,额上有豆大的汗珠。她关切地说,子衿,感觉怎么样?怎么会这样?方子衿虚弱地说,突然觉得胃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那名医生已经替方子衿作过检查,现在见来了两名主任大夫,自然就退到了一边。两名主任替她检查了一番,吩咐护士先给她打一针止痛,做完例行检查后开始输液。吴丽敏随着医生一起去医生办公室,胡之彦也跟了过去。吴丽敏一见他想进门,便拦在门口,说你来做么事?快出去出去。胡之彦不甘心,问道,医生,她到底得的啥病?吴丽敏没好气地说,她得了么病与你有么关系?咸吃萝卜淡操心。这里没你的事,我会处理,你快走。胡之彦不得不退出门,却仍然呆在门边,听着吴丽敏和医生说话。

三名医生商量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可以肯定的是,方子衿以前有慢性胃溃疡,这次,存在几种可能,一是胃溃疡急性发作,一是胃穿孔,胃出血的可能性相对小一些。到底是哪一种,还需要进一步检查。因此,今天是肯定不可能回去了,必须留院观察。

吴丽敏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见胡之彦还站在那里,大声地呵斥说,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你这人怎么不识趣?还不快走?见胡之彦走开,她才走进病区。方子衿在检验科那里,还没有回病室。吴丽敏坐在观察室里等。

没多久,方子衿在两名护士的搀扶下进来了。吴丽敏连忙起身去扶她,让她在病床上躺下来。护士提着输液瓶和一个铁架子过来,架在她的床前,抓住她的右手,捋起衣袖,用橡皮管缠了,在她的手腕上猛拍着。拍了好几下,不行,继续拍,口里说,你的血管怎么这样细?

打过止痛针,此时方子衿已经感觉不到痛。她躺在那里和吴丽敏说话。吴丽敏说,都是饿的,这些年胃病患者突然多起来了,内科病房一半以上都是胃病。你不用担心,毕竟我在这里,肯定给你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方子衿说,我不能病的,课还要上呀,还有,我病了梦白怎么办?吴丽敏说你别考虑这么多。我过一会儿提前走,把梦白接到我家去,你放心好了。

一阵忙乱之后,大家都走了,只有方子衿躺在这里。输液瓶里,透明的液体顺着那根导管汩汩地流进她的血液,四周是出奇地静,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方子衿不太明白这种静的感觉从何而来,病室里其实非常喧闹,十二张病床,全都住满了病人,护士正给一个孩子打针,可那孩子性格超倔,拼命地挣扎着哭叫着,哭声震天动地。一个病人不知是真疼痛还是假疼痛,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唤。有一个不知得了什么病的女人没人照顾,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拖出床底的痰盂,摆在两张病床之间,扯下裤子,坐上去小便,完全顾不得房间里有好多男人。另一个女人躺在病床上给孩子喂奶,孩子趴在她的身上,嘴里含着她的一只奶子,就像含着一只面饼,黑黑的,平平的,没有一点质感。

这就是生活?这种生活令方子衿惧怕。她想,当时如果不是胡之彦在身边,自己就算是死在家里,恐怕都不一定有人知道。想到这一点,方子衿的心,像针扎一样疼痛。或许,那天在长江边,自己真的跳下去,倒是一件好事,不会受这么多苦了。或许,今天胡之彦不在那里也是一件好事,就这么死去,说不定倒是她的福气。

方子衿想哭。躺在病床上,躺在孤独里,闭着眼睛,想着自己所经历过的曲折磨难,她真的心灰意冷。她非常自然地想起了胡之彦今天对她说的那番话,那一大堆夹杂着脏语的话。他说,你看你他亮的咋过日子的?他说,如果嫁给我他亮的,我刁毛能让你受这种苦?

自己和白长山爱得死去活来,两人谁都没一天好日子过。这值吗?真的值吗?胡之彦说彭陵野根本不爱她,只不过将她当成跳板,想通过她调进宁昌,这是真的?彭陵野身上是有一大堆缺点,可不至于如此卑鄙吧?或许,自己嫁给了陆秋生或者胡之彦,真的不会受这些苦了?如此说来,倒真是自己害了这些人,同时也害了自己?可爱情呢?自己的爱情呢?

方子衿想睡一觉,或许睡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可是做不到,她的脑子里全都是这一生中各种的不幸和苦难。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泡在苦水之中。她真的好希望感动一次,哪怕是轻轻的一声问候,都能让她像个孩子般痛哭流涕。如果白长山此时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他可能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不,也可能没有离婚,而是出差来宁昌。在她的想象里,白长山真的出差到了宁昌,到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医学院找她。听说她住院了,他立即赶到医院。方子衿那时正盼着有人来看她,不时往门口望一眼。白长山出现在门口,她立即看到了,并且一眼认出了他。那么年轻高大,那么英姿勃发。她浑身所有的血往自己的脑子里冲,惊喜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她激动地叫道,哥,你怎么来了?白长山走到她的病床前,深情地叫一声妹子,热泪顿时涌出。她支起身子,再次叫了一声哥,双臂伸成一种迎接的姿势。他弯下高大的身子,轻轻地拥她入怀。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各自都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对方诉说,可谁也说不出多余的话,只是彼此叫唤着。明知这是在病房,周围有着很多双眼睛,他们已经顾不上了。下次相见,还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得珍惜眼下的每一秒时间。他开始热烈地吻她,她以全身心的投入回馈他的热吻。

不知怎么的,方子衿怀里的人突然变了,不再是白长山,而是陆秋生,他们也不是拥抱在一起。陆秋生坐在她的床前,拉着她的手,深情地看着她,眼眶里有泪水转动着,晶莹透亮。他一句话也没说,所有的关爱,通过两人相握的手,默默地流淌。方子衿隐约觉得,自己还没有结婚,她心中的激动排山倒海。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说,秋生,我已经想通了,一生有你这份情,这份爱,我就有了无尽的财富。我还图个么事?不图了。陆秋生说,子衿,先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们就结婚。方子衿突然有一种担心,他会不会是用这种话骗自己?如果自己的病好了,他会不会离自己远去?

场景还是眼前的场景,面前的人物再一次转换。这次换成了彭陵野。彭陵野不知从哪里听到她住院的消息,请假从灵远赶来看她。隐约觉得,他是在追求她,她一直在挣扎,自己是不是嫁给他算了。面对她,他激情难抑,坐在她的床前,伸过一只手,轻轻地拥她入怀。她于是将头靠在他宽大的胸脯上,激动而且安详。那一瞬间,她希望时间从此凝固,凝固在这一时间这一空间这一场景。她好希望他永远这么拥着她,也希望自己这一辈子永远像现在这样,靠在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

她听到了彭陵野轻轻的呼唤。彭陵野抚摸着她的脸颊,那手好温暖好有力。他温柔地说,子衿感觉好点了吗?她想说好了,已经完全好了。有你在这里,我的病立即就好了。她想睁开眼看看他,可是眼皮好重。她用尽所有力气努力地睁着,努力了好半天,终于将自己的眼睛睁开了。睁开的那一瞬间,彭陵野的形象消失了,面前坐着的是另一个人。

胡之彦正坐在那里,伸手探着她的额头。见她睁开眼,便说,你醒了?刁毛还好,他亮的不发烧。

方子衿一时没有转过来,不明白他何以会在这里。她很想挥起手将他搭在自己额头的手打开,动了动才知道自己的手上插着输液针。她想起了自己突然发病的事,也想起了胡之彦为了送她来医院,累得差点虚脱的事。她非常懊恼,为自己做这一切的,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的男人?如果是白长山那该多好,是陆秋生也不错。即使再次一点,是彭陵野也好哇。命运却偏偏让胡之彦来做了这一切。

胡之彦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盒,旋着盖子,立即有一股很浓的香味飘出来,令方子衿垂涎欲滴。他拿起汤匙,在里面轻轻搅了一下,舀起一点放在自己面前,撮起嘴唇轻轻吹了一下,张开嘴,刺溜地喝了下去。不烫,真他亮的香。他说着,舀起一匙,送到她的唇边。

方子衿躺在那里,眼睛闭着,一动不动。那鸡汤对她有着无穷的诱惑力,可无论如何,她不会吃他的任何东西。

胡之彦显得尴尬,端着汤的手一直伸在那里,愣了几秒钟之后说,吃点吧,我他亮的特意去小桃园让他们给你做的。刁毛餐馆坑人,总是把汤自己喝了。我盯着他们,他们刁毛玩不了老子的巧,这是真汤。你他亮的身子虚,要补补。

方子衿想,我就算是饿死,也不吃你的东西。她想对他说你走吧,我不会感激你的。可当着病室这么多人的面,她实在不好开口。正当方子衿对他无可奈何的时候,吴丽敏来了。她进门见到胡之彦,顿时没有好脸色,对他说,你怎么又在这里?你这人好不知趣,人家不欢迎你,你还像癞皮狗一样死皮赖脸呆在这里。快走快走。胡之彦仍然坐在那里,以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方子衿,似乎很希望方子衿能说一句话,将自己留下来。吴丽敏没好气地说你听到没有?要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胡之彦最后看了方子衿一眼,站起来,不情不愿地向外走。吴丽敏叫道:回来。胡之彦停在门口,不明白地看着她。吴丽敏说,还要我教你吗?把你的东西拿走。胡之彦站在那里犹豫,吴丽敏提起他的保温盒,走过去硬塞给了他。

幸运的是,方子衿只是急性胃炎,治疗了一个星期,病情控制了。没料到出院的前一天,出事了。

那天,方子衿刚刚输完液,李淑芬突然闯了进来。李淑芬大声地骂道,你这个臭婊子。方子衿还没明白过来,李淑芬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先抓住了她的头发,接着抡起那又肥又大的巴掌,一巴掌甩在方子衿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方子衿的脸顿时如火灼过一般疼痛起来。出于本能,方子衿伸出自己的手抓住了李淑芬的头发。对于打架,她一点经验都没有,虽然将对方的头发抓住了,却没有半点动作。李淑芬当过兵,学过擒拿手,力气又大,一只手握成拳猛往方子衿头上打,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猛拽。方子衿大病初愈,身子虚,没有半点力气。李淑芬猛力拽她的时候,她失去了重心,向地下倒去。她的手抓住李淑芬的头发,因此将李淑芬也带着倒在了地上。

护士和医生闻讯赶来,将她们拉开时,李淑芬只不过头发有些乱,方子衿的脸已经肿了起来,鼻子流出了好多血,脸上有好几道爪痕。

吴丽敏是内科书记,她找到医院领导,以医院的名义向卫生厅提出交涉。卫生厅作为上级主管机关,李淑芬作为主管机关的领导干部,竟然跑到医院病房来打人,性质是十分恶劣的,对医院正常的革命秩序造成了极坏的影响。院方对此行为表示强烈不满,要求卫生厅予以严肃处理。

即使如此,吴丽敏还不解恨,做方子衿的工作,要她向学院领导汇报,要求学院领导向教育厅以及卫生厅交涉。在病人面前,方子衿有足够的自信,在领导面前,她是一点自信都没有。既然明知道领导不可能得罪卫生厅的官员替自己说话,何必自讨没趣?她对吴丽敏说,还是算了,她不想闹得整个学院都知道,最后落下笑柄。吴丽敏不依不饶,她自己找到学院领导。她是以附属医院的名义找学院领导的,学院领导推了几次,见吴丽敏非常执著,不得不做出姿态,分别向教育厅和卫生厅作了口头报告。

事情一拖几个月,没有结果。

那个星期三,胡之彦突然出现在方子衿面前。方子衿见到他心里就有气,说,你来做么事?还嫌我被打得不够?好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她并没有意识到,主动开口代表了她对他微妙的变化。他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愤愤地说,他亮的,那个臭婆娘,老子刁毛再也不想忍受她了。方子衿冷冷地说,忍不忍受她是你的事,别到我这里给我添麻烦。

胡之彦向她跨近一步。方子衿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转身就想离开。可她慢了一拍,他已经伸出手并且抓住了她的手。他说,子衿,我他亮的打算把那婆娘休了。方子衿用力抽自己的手,可他抓得太紧,抽不出来。

“你休不休老婆,与我有么关系?”她语气仍然像是封冻着一般。

胡之彦说:“你和刁毛彭陵野也离了,我们他娘的结婚。我刁毛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要让你他亮的过上好日子。”

方子衿终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转身向房里走去。她可不敢留在客厅里,大门开着,门前随时有人来往,如果看到她和胡之彦在一起,而且胡之彦还拉着她的手,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她走进房间,在床上坐下来。胡之彦跟进来,也不理她是否同意,拉过床和书桌间的椅子,坐在她的面前。他再次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她有了心理准备,双手往后一缩,避开了。她说你如果再动手动脚,我立即把你赶出去。

胡之彦答应不再动手动脚。他告诉她,那天知道李淑芬去医院闹,他将她痛打了一顿。两人一直闹到现在,天天在打冷战。他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准备去法院和她打脱离。不过,去法院之前,他想和她商量好。那边和李淑芬离婚,这边就和她结婚。

方子衿说,你说梦话吧,我是彭陵野的老婆。

胡之彦说出一番令方子衿天旋地转的话。他说彭陵野和他一起喝酒,有一次喝醉了,说出了心里话。他说他之所以和方子衿结婚,就是想通过她调进宁昌,他不想一辈子呆在那穷山恶水的地方。他说他反复想过了,如果是别人,肯定看不上他这样一个人,既是下面小地方的,又是少数民族,没关系没后台。他只好找一个像方子衿这样成分不是太好,又是二婚的。好在方子衿长得漂亮,和这样漂亮的女人睡一觉都值,何况还可以调动。胡之彦说,你他亮的以为他彭陵野是啥结巴东西?你知道他刁毛咋对我说的?他说,胡哥,我知道你结巴对她有那意思。男人嘛,我知道,就这点毛病。只要你他亮的能帮弟弟调进宁昌,子衿就让给你了。

这话如果从别人那里听到,方子衿会气昏过去。可出自胡之彦之口,她就得重新考虑一番。此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她可不能上了他的当。胡之彦见她的态度异常坚决,丝毫不肯松口,便说这一生如果不能娶到她,他活着没有意义了,他不想活了。方子衿不言语,心里暗想,你活得不知多潇洒,你会舍得死?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才不信你这鬼话。胡之彦说你不信,我就死给你看。方子衿冷眼看着地下,不看他。有一刻,胡之彦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在那里。方子衿也不语,只希望他快点离开。胡之彦终于忍不住,说他亮的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不肯?方子衿想说,你别做梦了,就算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男人,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爱你。转而一想,何必进一步得罪这个人?因此坚决地扔给他一个字:不。

胡之彦站起来向外走,走到门边,又停下来,转过身对她说,那好,我他亮的死给你看。他以为方子衿会说点什么,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出声,转身离去了。

当天半夜,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方子衿披衣起床,走到门前问了一声,外面答话的是吴丽敏。方子衿将门打开,问她,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吴丽敏说,出事了。方子衿暗自惊了一下,说出么事了?吴丽敏说胡之彦喝了整整一瓶安眠药,现在正在医院抢救。方子衿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

“真的?他真的喝药了?”她说。

吴丽敏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方子衿,反问她:“这么说,他自杀,真的是为了你?”

方子衿避开吴丽敏的目光,说:“你瞎说,跟我有么关系?”

吴丽敏说:“李淑芬在医院大闹,说都是为了你。我还不信。看来是真的了。”

方子衿不想说这件事,问她:“他现在怎么样了?有生命危险吗?”

吴丽敏说:“现在还难说,发现得有点晚,而且,量又太大。”

方子衿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她心中暗叫,天啦,如果他真的死了,自己不是一辈子不能安宁?

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上天不要把他收走了。

第二天,得知胡之彦脱离危险的消息,她悬着的那颗心才算是着了地。同时她又想,他这样做,是不是想博得自己的同情?同情?她觉得好笑,她会因为同情而付出吗?如果真是如此,她早就嫁给陆秋生了,还需要等到今天?

第04章 想当初,如果嫁给了他会怎样?

那辆残破的客车行驶在仲秋的山原。原上一片肃杀,土地裸露着,死一般的沉寂,树木光秃秃伸展着,在湛蓝的天幕间书写着绝望。车上好几个人在呕吐,呕吐得最厉害的是方梦白。发现女儿正在发烧时,她已经拍出了给彭陵野的电报,也买好了车票,并且车站的广播里正在播报进站消息。前往灵远的车一个星期才只有这么一趟,错过今天,就得等一个星期。她以为女儿只是受凉感冒,狠了狠心,爬上了车。

方子衿看着怀中的女儿。方梦白刚刚吐过,整个脸白得像一张纸。女儿正在发高烧,额头烫人,嘴大张着,胸部急剧地起伏,喉咙里像有什么堵住一般,风箱一样扯着呼呼的响声。方子衿的心都碎了,她想,女儿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真的不想活了。她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受了这么多的罪不说,孩子也要跟着自己受罪。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她心里有无数为什么,不知道该向哪里发问。

破车经过两天的颠簸,终于轰轰隆隆开进了车站。方子衿心里唯一的期望,就是下车时能第一眼看到彭陵野。她抱着已经昏迷的女儿下车,四处看看,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她已经顾不得许多了,连车顶上的行李都顾不上,抱着女儿就往县医院狂奔。上车时,司机好心地帮她将被子、箱子一类东西放上了车顶,此刻见她只顾着往外跑,追着她喊:喂,同志,你的行李忘拿了。她一边跑一边说,司机同志,我女儿昏过去了,我要送她去医院,求你帮个忙,帮我把行李搬下来。

车站和医院间的距离不短,方子衿一路狂奔。女儿毕竟八岁了,几十斤的重量,跑了四五百米之后,她已经浑身无力,双腿发抖,无力支撑身体,摔在地上。她知道自己不能躺下,否则,女儿可能没命了。她强撑着爬起来,继续向前冲。冲出几十米,再一次摔倒在地。不知这样摔了多少次,速度是越来越慢。她的身上已经粘满了街道上的灰尘树叶,这些灰尘和汗水混在一起,令她面目全非。不知道第几次摔下去时,她的力量已经无法令自己站起同时将女儿抱起。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医院去。

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对她说,你怎么啦?她汗水和着泪水说,我女儿昏过去了,要立即送医院抢救。男人二话不说,一把从她怀里抱过方梦白,向前跑去。跑了两步才想起她,转过头来看,见她刚刚艰难地支撑起自己。他放慢了脚步,问她,你知道医院怎么去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说,求你快点,我会去。

虽然不用抱女儿,毕竟力气已经耗尽。方子衿竭尽全力向前跑,速度十分慢。到了医院门口,她几乎无法再跑了,浑身一软,再次扑倒在地。她支撑起来,用手的力量抓住能够抓到的所有东西,使得自己的身体向前挪动。医院门口很多人,全都站下来,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顾不得那么多,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医院门口爬过去。

方子衿爬到急诊室门口,听到一个男人在大声地发脾气。她爬过去,扶着门框站起来,看到那个男人抱着她的女儿,正和一名护士大声争吵。男人说,你们怎么当医生的?人命关天,你们就这样儿戏?你们院长呢?把你们院长叫来。护士说,医院都在政治学习,政治学习是大事,谁敢缺席?男人说,政治学习也要救人啦,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是毛主席的指示,你们医院门口不是贴着大标语吗?护士说,这个我不知道,政治学习是上面定的,你问上面去。

方子衿认识面前这个护士,姓伍。她原有痛经病,上次来巡回医疗的时候方子衿给她开了几剂中药,不光治好了她的痛经,而且月经期也正常了。她对姓伍的护士说,小伍,你不认识我了?姓伍的护士瞥了方子衿一眼,眼皮一翻,说你是谁呀,我应该认识你吗?方子衿急了,一下子跪在她的面前,说小伍,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快给她打氧好不好?姓伍的护士说,你说打氧就打氧的?打不打氧,要医生说了算。方子衿说,小伍我求你好不好?我是从宁昌调来的妇产科大夫方子衿,只要你救了我的女儿,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姓伍的护士猛地愣了一下,认真看了她一眼,说,你是子衿姐?你怎么这个样子了?方子衿说,别说这个了,快点给我孩子打氧吧。姓伍的护士态度大变,让那个男人将孩子放在床上,她自己跑出去推进了氧气瓶,又叫了一个护士来帮忙。

书记兼院长王文胜听说此事后,立即赶过来。王文胜问候了方子衿一句,立即去看她的女儿。方子衿全副身心扑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竟然不知道那个送孩子来的男人什么时候走了,她连感谢的话,都没说上一句。

看到女儿的情况已经稳定,方子衿才跟院长一起去院长办公室,给彭陵野打了一个电话。她说,陵野是我,你没有收到我的电报吗?彭陵野嗯嗯啊啊了几句,不说收到也不说没收到,问她,你在哪里?她说,我在医院。彭陵野听了这句话似乎很生气,说你不先回家去医院做么事?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方子衿不想刚来就和他吵架,耐着性子说,不是的,发生了一点特殊情况。不待她说完,他打断了她,说你不要找借口了。算了,不和你争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家吧。说过之后,挂断了电话。

方子衿愣在那里,强忍着眼泪才没有流出来。

当初胡之彦对她说,彭陵野是想利用她调进宁昌才和她结婚的,她完全不相信。接着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胡之彦喝安眠药自杀送到医院急救,李淑芬借助这次事件发动了一场针对方子衿的战争。李淑芬在卫生厅、教育厅以及医学院大闹,说方子衿勾引胡之彦,两人有了暧昧关系,她是无法容忍才跑到医院去闹了一场,方子衿却抓住这次事件倒打一耙,一方面向各方面施加压力,要求组织上处分李淑芬,另一方面,给胡之彦施加压力,要他和李淑芬离婚然后娶方子衿。奇怪的是,这种无稽之谈,竟然有人相信,整个系统都开始同情李淑芬,方子衿倒成了洪水猛兽。不仅如此,学院政工科一次又一次找她谈话,了解她和胡之彦的关系,让她写一份又一份情况汇报。方子衿对此一概否认,学院政工科认为她不老实,向组织隐瞒了事实真相,给她开了半个月的学习班。每个月学院都要组织两三次批斗会,批斗的对象五花八门。尤其是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论述发表之后,批斗会更加频繁,不仅学院开,各个系也开。每次召开这类的批斗会,政工科都通知方子衿去站台。

胡之彦自杀事件之初,吴丽敏是坚决站在方子衿这边的。她认为胡之彦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自杀,而是做给方子衿看的,是他的一种手段。吴丽敏得出这种结论的依据是,胡之彦选择了一个女儿带着几个同学在家做作业的机会喝安眠药,他的女儿很早就发现了这一情况,只是这孩子脑子不太聪明,以为父亲睡了,没有理会。后来,方子衿一次又一次被拉去陪斗,吴丽敏开始意识到,如果和她继续保持密切来往,定会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便开始和她疏远。而彭陵野不仅不理解她关怀她,反而怪她得罪了胡之彦和李淑芬,将自己调动的事给误了。

恰在此时,李淑芬抓住一次机会,一脚将方子衿永远地踢出了自己的视线。

新中国建立后,医学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尤其是在困扰多年的流行疾病防治方面,成果卓著。作为医生,方子衿很清楚,建国之初,有四大疾病严重威胁着人们的生存。天花、肺结核、小儿骨髓灰质炎以及血吸虫病,每年都夺去数以十万计的生命。虽说根治这些流行病有赖于医学的突破,但如果没有一个对人民负责的政府,没有切实可行的医疗措施和手段,那也是枉然。拿血吸虫病为例。这种病为害中国由来已久,历朝历代均束手无策。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发出号召“一定要消灭血吸虫”,政府制定了一个全面根治综合治理的方案。在这一方案指导下,全国掀起一次灭钉螺的群众高潮,各省市成立灭螺指挥部,带领灭螺突击队和医疗队深入疫区。经过几年的奋斗,血吸虫病被基本消灭。毛主席激动得彻夜难眠,写下两首著名的诗篇,大赞“借问瘟神何所往,纸船明烛照天烧”。同时,毛主席还作出批示,指示医疗机构不要老是呆在大城市,应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主动送医送药下乡。

为此,省卫生厅多次开会研究落实措施,最初的设想,是将巡回医疗作为一项长期制度坚持下去,让省里所有的医生轮流参加巡回医疗队。正在这时候,李淑芬提出一项建议,她说,毛主席不是号召医务工作者和医疗机构不要老是呆在大城市吗?巡回医疗要搞,同时,我们能不能向基层充实一部分医务工作者?比如将省城各大医疗机构的主治以及主任一级专家,下放一些。在此基础上,省卫生厅提出一个医学专家下放方案,采取自愿报名的方法,由省城抽调一部分医务工作者充实地区以及县市一级医疗机构,再由地区以及县市抽调一部分人充实公社。

卫生厅以为,只要发出号召,肯定报名者云集。建国初期,政通人和,但凡政府有号召,民众踊跃,一呼百应。但五十年代后期,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自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后,接下来又是大炼钢铁“大跃进”。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苏关系恶化,苏联撤走专家,威逼中国还债,与此同时,“大跃进”的后果显露,连续几年大饥荒,日子越过越艰难。人们开始明白,越到基层越苦,自上而下,形同流放,且永无翻身之日。政府不愿看到这种现象,开始在幕后做党团员的思想工作,鼓动一些党团员报名。有人下去了,再没有上来的机会。同样的事情一再发生,人们自然不肯再信,主动报名者越来越少。

省卫生厅急得一连开了多天会议。李淑芬再次提出建议,将那些出身不是太好的,夫妻一方在下面的以及走白专道路的典型以组织名义调下去。省卫生厅接受了这一建议。李淑芬提出的三大条件,方子衿全都符合。方子衿甚至可以肯定,李淑芬所提出的建议,其实就是要将她从省城赶到下面去。

得知这一消息,方子衿如五雷轰顶。她去找卫生厅和教育厅,人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孤苦无依时,她希望得到来自丈夫的情感支持,去邮局打长途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彭陵野。那时,她抱着话筒,感觉就像抱着彭陵野,也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绳索。然而,当她对着话筒痛哭失声的时候,电话线的另一端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电话中传来了忙音,对方将电话挂断了。她突然想起胡之彦说的那些话,猛然惊醒。难怪彭陵野会挂断她的电话,难怪他不到车站接她母女。她以为到了灵远,自己就是回家了。现在才知道,那个家只是彭陵野的家,而不是自己和女儿的家。无论如何,她不能住到他家去,否则,将来会有受不尽的苦。

王文胜见她神情有些异样,以为她在担心女儿,劝她不用担心,孩子主要是因为风寒感冒,加上晕车又缺氧,肺部受了影响。好在可以用青霉素,病情应该可以很快控制。又突然想起她的组织关系,说,你的行李呢?先把组织关系办了吧。

方子衿这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还在车站,心中大急。王文胜是个非常和蔼的领导和长者,对她说,别急,车站我们熟,我派个人去拿回来。正说着,有一名医院的干部进来向王文胜报告说,刚才车站有一位姓卢的司机把方医生的行李送来了。方子衿打开行李,拿出调令交给王文胜,趁机向他提出要房子。王文胜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说房子医院里有,我给你两间吧。房子差点,先凑合一下,以后有了更好的房子,我一定优先考虑你。

女儿的病情没有完全控制,当天晚上,方子衿陪着女儿在病房里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照顾女儿吃过早餐,她去看房子。房子在医院的最后面。还没有到达房子,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方子衿就感到心中一凉。那房子太破旧了,下半截是石头砌成的,上半截是土坯,盖着黑色的瓦。墙已经很残破,瓦则更破,还有那些窗户,没一扇好的。越往前走,她心中的沮丧越重,就像是透心的严寒紧紧地包着一般,浑身都是凉的。看清自己那两间房的门时,她已经无力抬动双腿了。门是木质的,吕字形门框,上下用两块木板镶着,涂上红色的油漆那种。可现在,下面的木板基本上没有了,上面的也已经破了,油漆剥落。一些鸡呀狗呀鼠呀什么的,通过破了的门钻来钻去。门的两边,堆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枯草,上面满是鸡屎猪粪。

虽然失望,毕竟是自己住的地方。她弯下身去,想将那些枯草弄走将门打开,顿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方子衿连忙用一只手去捏住鼻子,用另一只手去抓那些草。费了老大的劲,终于将门前清洁了。她想找地方洗手,转身看看,见这排房子的尽头有一个水池,池子边有一只水龙头。她走过去,伸手去拧龙头,发现那龙头太长时间没用,已经生锈,根本拧不开。她不得不去前面一排房子前洗了手,再回到自己的房前,掏出钥匙打开门。

往里面一看,她再一次天旋地转。房间里有很多老鼠,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老鼠们惊慌失措,四处逃散,甚至有两只慌不择径,从她的脚边逃出门去,吓得她惨叫连连。房间的面积不算小,一间有二十来平米,中间没有隔墙。两间都是单独的,没有门相通,只有一扇门通向外面。前后各有一扇窗子,前面的窗子还算大,后面的窗子极小。墙上批的灰已经大面积剥落,灰一块黑一块白一块的,孩子们在上面画得乱七八糟。地上铺满了各种动物的粪便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草,墙上布满了蛛网,天上没有天花板,可以看到房梁,梁上吊满了扬尘,像是一些黑色的树挂。墙根下有无数的鼠洞,每一只洞边都堆着很大一堆积土。因为窗子没有玻璃,风从一扇窗口进来,在房间里打几个旋儿,又从另一个窗口出去。寒风裹挟着积尘,在房间里漫舞,那些杂草也就翩然而动,诉说着一种苍凉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