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惊天动地的响声惊动了人保科长,他从里面一间屋子走出来,对两个干部说,她还是个孩子,你们小声点,别吓着她。其中一个干部对科长说,她还是个孩子?孩子能做出这样的事?方子衿忍无可忍,大声地说:我做了么事?要你们像审犯人一样审我?人保科长看了看方子衿,问她是否知道胡之彦被人打的事。方子衿睁大眼睛,摆了摆头。人保科长又问她最近一次见陆秋生是什么时候。她说大概有差不多一个月了。人保科长又问,听说你和一个志愿军连长在通信,但最近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他的信了?方子衿说确有其事,她最后一次见陆秋生的时候,他将其中的一些信给了她,是拆开的。她认为那些信是被陆秋生拦截并且私拆了,两人因此吵了一大架,从此再没有来往。人保科长又问了她一些问题之后,对她说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方子衿心里的疙瘩没有解开,自然不肯走,她追问科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科长便将昨天下午陆秋生在邮局打胡之彦的事告诉了她。

离开人保科,方子衿立即去校门口买了些水果赶去医院看陆秋生。

陆秋生的左手绑着夹板,打着石膏。一名女护士站在他的床前批评他,说你再到处乱跑,不好好接受治疗,你这只手就废了。陆秋生解释说,不是他想跑,没有办法,他得赶回学校去考试。女护士说,晓得要考试你还打架?陆秋生说那杂种该打,我恨不得打死他才解恨。女护士说,打死他你也得偿命。陆秋生笑着说,就算是偿命也值得。方子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敲了敲门,跨进去。陆秋生看到方子衿,嘴大张着,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不再动了。女护士说,你命真好,打架了还有人来看你。说过之后转身离去。

方子衿走到床前,将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我给你削水果吧。她说。半天没有听到响应,她转过头看他,见他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刷刷地顺着脸颊往下滚。她暗吃了一惊,问他:你哭么事?他说,我好激动。

“你真傻。”她说,“你们就要分派工作了。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不给你工作。”

陆秋生说:“丢个工作算卵子?我连命都能丢。”

方子衿忍了忍,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为么事?你为么事要这样?你明明晓得,这件事我对不起你,我心里只有他。”

陆秋生说:“我心里不能没有你。”

方子衿的心被猛地震动了一下。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她知道,自己欠他的债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这一辈子,看来是还不清了。下辈子吧。她在心中对他说,秋生,下辈子我来还你的债,好么?

事实也正如方子衿所料,干修班考试结束之后,接着开始分派工作。陆秋生因为打人事件影响,受到了暂缓分配的处分。胡之彦也有损失,因为被打伤住院,有三门专业课没有参加考试,另外有两门不及格,总共五门需要补考。陆秋生打了他虽然有错,可他也打折了陆秋生的手,同时,他私拆他人书信,在全校师生中引起极大反感。鉴于此前他的一系列品质问题,周昕若校长提议给予他行政记大过处分、行政降职处分、党内警告处分和暂缓毕业处分。但学校领导在讨论这一处分决定时,觉得过于严厉,只给了他行政记过处理。这个行政处分,虽然并不影响胡之彦的党籍,不影响他的毕业甚至不降他的职务,但是,对他未来的仕途,无疑成了巨大的阻碍。

学期的最后一天,系里召开师生大会,由系里一位副主任宣布对胡之彦的处分决定,余珊瑶总结本学期的工作,部署下学期的工作。会议结束,学生可以离校了。方子衿回到宿舍,清理了一些衣物,装在包里,往肩上一背,匆匆向外走。同室的同学知道她家中已经无人,惊讶地问她去哪里,她说去一个亲戚家过年。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她看到了胡之彦和李淑芬,他们似乎有意向她示威,并排站在传达室门口,以一种直直的目光盯着她。胡之彦的目光刻薄而且阴鸷,燃烧着一团火。李淑芬的目光尖锐怨毒,仿佛两把刀子,可以将人割得条清缕晰,支离破碎。那一瞬间,方子衿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天空中,将不再只有一只乌鸦,已经出现了第二只,这新出现的一只是母的,正挺着一肚子的仇恨。

所谓亲戚根本不存在,方子衿去的是师傅项钦羊家。她要利用这个假期跟着项钦羊学知识,也要利用项钦羊的家逃避陆秋生和胡之彦。项钦羊自然也希望有一个鲜活的漂亮的女孩陪伴他度过又一个孤寂落寞的春节。

项钦羊果然是大怪人一个,他家周围,鞭炮声几乎要将这个城市轰上天了,他的院子静悄悄的,鸡不鸣狗不叫,连老鼠都乖乖地呆着,乱蹿的时候尽可能蹑手蹑脚。尽街都是酒香肉香线香鞭炮香,只有他的院子,飘着浓浓的墨香。没有腊鱼腊肉,没有果子年糕,不送灶神不紧门不亮灯不出天方。在项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年的气氛。项家族人不少,趁着春节上门来给老爷子拜年,老爷子只是让容管家收下拜帖,招待清茶一杯,然后就将人打发了。市里的一些政商名人,自然不会忘了这个怪老头,亲自登门的不少,老爷子同样是一杯清茶。方子衿是来向他学医的,尤其是学习项家祖传的针术和灸术,可老爷子每天拉着她作画,不仅仅他作,还要求她也学。

方子衿还想借助这个春节说服老爷子帮喻爱军治疗。吴丽敏试过了所有方法,没有丝毫效果。方子衿觉得,专家分析的三种可能中,只要不是神经完全断了,用针同时用灸,应该会有效果。不久前,她已经向师傅提起过此事,希望师傅能够接治喻爱军。可不知师傅是没有听清楚还是怎么的,将话题扯到了别的事情上。她想,自己难得和师傅在一起,这次和他一起过节,他肯定抓住这个机会教自己针灸术,自己也正好趁这机会重提此事。没料到,他只顾着绘画,根本不提医术。一直到年初二,方子衿才总算抓住了一个机会。

这天和以前的每天一样,早晨起床,她陪着老爷子练太极拳,然后吃早餐,接着进入画室写字作画。项钦羊写完一幅大大的华字,方子衿正准备拿过去挂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别急。他指着这幅字问她,是否看出毛病。方子衿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摆了摆头。项钦羊说,这个华字,每一笔的布局都不错,运笔连贯,笔力统一,原本该是他的作品中上乘之作。可是,有一个问题使得这幅作品成了败笔,那就是最后那一竖太长了。这一竖太长,整个字的重心上移,显得不稳。最后,老爷子指着这幅字说,毛病出在头上,头重了。可病根却在脚上。

方子衿突然之间灵窍大开。她说,师傅,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人和字同理,写字作画,要通要透要均衡,给人看病也一样,理在求得通透求得均衡?项钦羊看了她一眼,赞许说,这几天的画总算是没有白画。方子衿趁机将话题引到了喻爱军身上,说她有一个朋友,因为弹片伤了头部,导致半身不遂。看起来,病在手上在脚上,实际根子在头上?项钦羊说,不错,你看过《经络概要》,自然知道,人体四肢,决定于首。首脑靠经络指挥四肢,如果经络不畅,则四肢麻痹。首脑是人的关键所在,用药用针,尤其是用针,凶险异常。既然经络是由大脑控制,反之,刺激经络,也就可以刺激大脑。因此,针并不一定非得用在大脑才能治脑病。方子衿再一次请求师傅帮喻爱军看病,项钦羊说,凡事要讲个缘,有缘他的病自然就好了。缘不到,强求也没有用。

这就等于拒绝了。方子衿还想再坚持,容管家走进来,向项钦羊通报说,陆秋生先生前来拜年。项钦羊没有回答容管家,而是看着方子衿。方子衿自然已经意识到,陆秋生拜年是虚,寻她是实。放假前,陆秋生就曾对她说过,今年春节不回南昌,要在宁昌陪她。这些天,他或许找遍了宁昌的各个地方,今天终于找到这里来了。看来,这件事一定得有个了断了,项钦羊看着自己,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